正文 雄掃六合(下)(1 / 3)

(八)重遊

這裏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除了稍顯殘破。我蹲下身,手在磚牆上仔細摸索,嗯,昔年刻下的“大牛楊三是龜蛋”字跡猶在。我笑起來,童年時光湧上心頭,卻變得異常溫馨。

我是刻意故地重遊。一路上,我試圖重現昔日記憶,可是麵對斷壁殘垣、成堆瓦礫,以及燒焦的梁柱門窗,我不得不放棄,並懷疑起自己的決定是否可笑來。

幸好,這城東一帶多是平民居住,未遭兵火,這故宅方得以保存完好。我不由長舒一口氣,隨即感到可笑:這裏早已和你無關,你激動什麼?

吱呀一聲推開門,我邁步進去,仔細打量著屋內的一切。心裏激動不已。

擺設基本未變,炕在窗前,灶在灶間,牆洞裏放著油燈,屋角處堆著柴火……熟悉的舊日氣息撲麵而來,恍然間,眼前出現那十幾年前的一對母子——

母親放下米袋,靠在門上喘息。小趙政跑過去,抓住米袋,齜牙咧嘴卻拖不動。母親莞爾一笑,頓時忘卻了疲勞。

母親將菜裏不多的肉夾到兒子碗裏,小趙政懂事地夾回給母親。母親嘟起嘴,裝作生氣,小趙政想了想,將肉分開,自己挑了一小半。母親欣慰一笑,眼睛裏亮晶晶的。

寒冷的冬夜,母親醒來,把薄被子向兒子那裏勻一勻,細心為兒子掖好被角。

見到母親洗過衣服,雙手凍得不聽使喚,小趙政眼含熱淚,心疼地將這雙皸裂的手揣進自己懷裏。

……

我立在屋子裏,看著這對母子相依為命,生活艱辛而不乏溫暖,內心的百感交集最終化作無盡的傷感黯然,仰天長歎。

從故宅出來,我命令王翦立即派人尋找這一帶的住戶(邯鄲兵少,很多百姓都去守城了),將他們召集起來。王翦不解,但沒說什麼,領命而去。

其實我想的很簡單:邯鄲並入大秦,邯鄲人便是我大秦的子民。過去的老鄰居若還在的話,挑些機靈恭順的婦人,送去萯陽宮和母親做伴,既可為母親解悶,又可讓他們生活得好些;同時,我也很想看看,當那些人見到昔日飽受白眼的小男孩如今貴為秦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我在邯鄲逗留了兩日,便準備啟程返回鹹陽。

恰在此時,噩耗自鹹陽傳來。執掌王族事務的宗正差快馬呈上密報:太後鬱鬱而終,彌留之際懇請陛下原諒。

母親……

我頓覺渾身無力,腦海裏刹那間閃過的全是母親的好——

母親蹲下身,用袖子替我擦掉臉上的灰泥……

母親就著幽暗的燈光,替我縫補好破口的衣服……

母親用身體替我抵擋趙人的拳腳……

趙人猙獰的麵孔、揮舞的拳腳,母親散亂的發髻、驚恐的眼神……

我的眉毛逐漸豎立起來,目光變得凶狠——

“那些人呢!”

王翦一愣,隨即會意,很快道:“臣已經奉命找到那些住戶,除了戰死的,他們都在家裏待命。陛下要……”

“朕要他們死!”我大吼道,“悉數坑殺!快去!”

看著暴怒的我,王翦眼光複雜,轉身去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看一眼那份密報,心裏一酸,潸然淚下。

母親,我們的恩怨……就此了斷。

(九)刺殺

回到鹹陽後,我平靜地為母親辦了喪禮,將這個既給我關愛亦令我蒙羞的女人送回地母的懷抱。

稍事休整,我開始將目光放在地圖上。此時,我小時候生活過的趙國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雁門、恒山、巨鹿、邯鄲四郡。我的目光順著邯鄲向南,直到大梁。

韓、趙已滅,餘下的燕、齊、楚、魏四國裏,以魏國最弱。

幾乎就在我做出決定的一刻,燕國的使者到了。

這個消息是中庶子蒙嘉稟告給我的。成蟜作亂時,蒙氏滿門戰將幾乎全部殉國。除了蒙武,便隻剩下這個遠親蒙嘉。出於補償心理,我便提拔他為中庶子。這個蒙嘉看似木訥,實則機靈風趣,時不時蹦出兩句笑話,逗得我開懷大笑。他不但能討我歡心,且表現得勤勉幹練,所以我很寵信他。雖然蒙武曾私下提起,這個遠親曾因貪墨之罪受過軍法,我卻不以為然。

這回,蒙嘉喜滋滋來見我,進門便道:“陛下,大喜之事啊!”

我一愣,問道:“喜從何來?”

“陛下,”蒙嘉雙目放光,故作驚奇道,“咦,陛下英明神武,難道沒聽說嗎?”

我笑罵道:“少拍馬屁,快說!”李斯是重臣,我總須敬重些;趙高是宦官,我得保持威嚴。隻有這個蒙嘉既會辦事,又能令我放鬆,不必端著大王的架子,是以得到寵信。

“是是是,小人這就說。”蒙嘉笑嘻嘻道,“陛下滅趙後,可把燕王姬喜嚇得是屁滾尿流。他生怕咱們……哦,生怕陛下發兵過去滅他,所以呢,主動要求將督亢之地獻出來!您說,這是不是喜事呢?”

這真是大出我的意料,這督亢乃燕國最為富庶的地帶,燕王姬喜此舉可謂賠了血本,他真的被嚇成這樣?

“還有哪,陛下!”蒙嘉見我麵帶喜色,趁勢道,“燕王這次可是誠心求和啊,送來的不隻是土地,還有一個人的頭呢!”

“嗯?”我大為好奇,“誰的……頭?”

“您猜猜?”蒙嘉有意賣個關子。我瞪他一眼,他卻嬉皮笑臉道,“陛下別瞪我啊,小人若是屁滾尿流,怕熏著您——您聖明,還能猜不到嗎?”

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子!我笑罵一句,道:“難不成是那樊於期?”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蒙嘉驚呼一聲,表情語氣十分誇張。

我頓時大為欣慰,這燕王既然殺了樊於期,足可見其誠。

樊於期乃成蟜手下大將,兵敗後逃至燕國。我數次向燕王求索,均被他拒絕。後來攻韓攻趙,我便暫且放下此事。雖則那樊於期並非什麼大人物,但其投奔燕國,令我著實不快。此番燕王獻上他的人頭……嗯,他確是怕了。

我看了蒙嘉一眼,不解道:“接待使節並非你職權所轄,如何你卻這般熱心?”

蒙嘉跪下,一臉悲壯道:“陛下,方才臣出城辦事,正巧遇上燕國使者的車馬。臣想到陛下平日教誨——‘凡大秦官員須盡心為國’,故而安頓他們住進驛館,便來向您報喜……臣確是越俎代庖了,甘心受您責怪,絕無怨言!”

我心裏高興,笑罵道:“蒙嘉,你知道這是喜事,朕絕不會責罰於你,才如此說的罷?你這點小心思,當朕看不出來麼?”一揮手,“算啦,下不為例就是。你去告訴那燕國使者,朕明日便會召見他。”

莊嚴肅穆的大殿上,燕國的兩名使者雙手捧著物事,遠遠走來。

自宮門口至大殿,再到朝堂上,要經過三道崗哨搜身。大殿兩側亦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佇立著禁衛武士。因此我並不擔心刺客。

近了,兩人停在丹墀之下,跪拜施禮。其中一個朗聲道:“燕國使者荊軻、副使秦舞陽拜見秦王。恭祝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這個使者倒挺乖覺。

我傳下口諭,命正使上階覲見。

那個乖覺的使者荊軻緩步拾級而上,在距離我五步處停下腳步。這人年紀不大,個子不高,亦不甚強健,反倒有些儒雅之氣。他麵帶微笑,雙手捧著一隻精致的木匣,十分謙卑地立著。

我凜然發問:“聽說,你帶來了樊於期的人頭?”

“是,陛下。”荊軻語態謙恭,“我王聞知陛下滅趙,畏於大秦天威,情願割地求和。為表誠意,特將樊於期人頭獻與大王。”

“人頭何在?”

“即在此匣中,請陛下允許小人獻上。”

“嗯。”我略一頷首。荊軻便跪伏於地,雙手仍是穩穩高舉,以膝蓋行至我的書案前,放下木匣,打開盒蓋,隨即躬身拜伏。

我看看他,再看一眼匣中,果然是樊於期的人頭。奇怪的是,人頭的麵容十分安詳……

我沉聲道:“這樊於期是如何死的?”

“陛下聖明,”荊軻依舊笑容滿麵,“這樊於期知道絕無僥幸,乃是自盡。”

我點點頭,很是暢快,又問道:“那督亢之地……”

“陛下英明,當知曉這督亢之地乃我國最為富庶之處。我王情願對大秦稱臣,故而獻出這片寶地,以博大王歡心。”

我滿意地點點頭,道:“那督亢地圖……”

“陛下明鑒,地圖在副使秦舞陽處。”

我放眼看向台階下的秦舞陽,這名副使比之荊軻,少了幾歲年紀,卻多了幾分彪悍之氣……嗯?他怎麼渾身戰栗、麵色慘白?

我心中一凜,厲聲喝問荊軻:“這副使因何如此緊張?”

荊軻從容抬起頭來,不慌不忙向後瞟一眼,隨即笑道:“陛下,這小子是鄉下人,從未到過這麼豪華氣派的王宮,也沒見過這麼威武強壯的大秦武士,估計是被嚇傻了。嗬嗬……”他神色輕鬆,語聲平穩,“陛下,要不……還是讓小人為您呈上地圖?”

我心下稍緩,放鬆了握住劍柄的手,淡然道:“準了。”

荊軻依舊跪伏著,慢慢退後。直到五步以外,才從容站起來,轉身下去,從秦舞陽手中抱過地圖,重新膝行到書案前。

我大為放心,便命他攤開地圖。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卷長長的地圖慢慢鋪開,一邊笑道:“陛下且耐心些,這地圖實在是夠長的……”

眼見到督亢的山山水水、雄關要塞慢慢呈現在眼前,我心中亦是十分激動,畢竟這是燕王拱手相送的數百裏江山啊!

驀地,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赫然現於地圖卷尾!

我頓時一愣:這、這地圖裏如何會有匕首?

再看荊軻,陡然間殺氣彌漫,與前一刻那恭順儒雅的使者判若兩人!他一把抄起匕首,縱身越過書案,直撲向我,迅捷如豹!待我反應過來,右臂衣袖已被他的左手牢牢抓住,同時他以右手利刃猛刺我胸口!我不及多想,本能地向後閃身,就地一滾……刺啦一聲,袍袖已斷。荊軻一擊不中,順勢搶步上前,我手腳並用,狼狽不堪地躲到書案旁一架屏風後麵,剛爬起來,便聽見一聲大吼,那屏風應聲碎裂,荊軻殺氣凜然地出現在我麵前!我心驚膽戰,轉身狂奔,邊逃邊伸手去拔佩劍,不料拔到一半就再也抽不出來了!低頭一看,暗自叫苦,自己所佩的乃是長為八尺的鹿盧劍,奔跑中根本無法抽出!這時背後腳步聲逼近,我回頭一看,荊軻已經到我背後,掌中匕首高高舉起,正待猛刺!我嚇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躲到一根柱子後麵。幸而這大殿上的柱子粗得一人抱不過來,我才得以和刺客周旋。

因為過於驚駭,我竟然忘記召喚侍衛。

依照秦法:上殿群臣,皆不得執尺寸之兵;殿下侍衛,未得宣召不可上殿。違者死!

殿上群臣手無寸鐵,殿下侍衛心急如焚,卻無人敢上前救駕。

我和荊軻你追我閃,隔柱僵持著。荊軻目光中的鎮定和殺氣令我鬥誌全無,他的嘴角甚至隱隱含著冷酷的笑意——那是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我心虛氣浮,腳一軟,竟然倒在地上。荊軻眼睛一亮,一個箭步,縱身撲過來,雙手握住匕首,惡狠狠向下猛刺!

我心裏一涼,閉目等待那致命一擊……

嘩啦一聲!

我睜開眼睛,發現荊軻狼狽地踉蹌幾步,麵現驚愕。

原來是禦醫夏無且奮力擲出手中的藥箱,箱子砸在荊軻頭上,嚇了他一跳。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求生的本能令我翻身爬起,後退幾步。這時有人高喊:“陛下,負劍可拔!”

對啊!我恍然大悟。聞聲望去,見是李斯,我心頭一熱。

我左手握住劍鞘,翻腕負於背上,右手握住劍柄,弓身,用力,一聲龍吟,長劍出鞘!

一劍在手,頓時勇氣倍增,此刻莫說一個荊軻,便是十個二十個,我都不怕!

荊軻冷笑一聲,毫不畏懼地衝過來。我想到方才赤手空拳,被逼得那般狼狽,氣血沸騰,一出手竟是“劈風十三式”!

荊軻一見,大驚失色,他顯然未料到對手如此了得。加之匕首短小,防身都勉強,如何反擊?當下手忙腳亂接了幾招便不支後退。我愈戰愈勇,大吼連聲。劍氣過處,荊軻身上血痕累累,益發驚懼。

荊軻招架不住,大喝道:“秦舞陽,還不幫忙!”卻無人應和。他且戰且退,餘光一瞟,卻見秦舞陽如木雕泥塑般戳在一旁,竟似看得呆了。我趁荊軻分神,一劍斷其左腿。鮮血飛濺,荊軻悶哼一聲,撲通一聲坐倒。我搶步上前,卻不料他用力一擲,寒光飛來。我翻手一劍,擊飛匕首,隨即以劍逼荊軻咽喉,大喝道:“還不束手就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