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雄掃六合(上)(1 / 3)

(一)韓非

“韓、韓非……覲見……秦王、王……王陛下。”

我忍住笑,認真打量一下跪在我麵前,其貌不揚的韓國使者。

他就是韓非?朕不惜傾國攻韓換來的人才?我在暗中搖頭歎息。

“平身罷。”我淡淡道,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失望。

“韓非謝……謝……謝過秦王。”這下,幾個大臣也掩口失笑。

李斯不動聲色地看著,並未向他的師兄打聲招呼。

大約一年前,我在苦苦尋求治國之道時,無意中讀到這樣一些令我眼前一亮的文字: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

“好!”我擊節讚賞道,“當真好文字啊!李卿——”

“臣在。”李斯自暗中走出來。

“這些文字出於何人之手?”

李斯掃了一眼,驀地笑道:“陛下,此人名叫韓非,乃韓國公子。真是巧了,他正是在下的師弟。”

“哦?”我興趣盎然,“說來聽聽。”

“陛下,臣尚在楚時,曾師從荀子。荀子名況,趙國人,遊曆於楚,被春申君聘為蘭陵令。這韓非慕名投師之時,臣已經師從荀子一年了。”

“朕看這韓非為文說理,條分縷析,頭頭是道,端的是個人才!更兼其於治術人心能洞幽燭微,深得朕心。嗯,這樣,李卿可想個法子,將這韓非請來——朕要重用之!”

“是。”李斯恭謹應道,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李斯親書一封,勸說師弟入秦。不料韓非雖然很不得誌,備受權臣排擠,卻依舊忠心耿耿,眷戀故國。無奈之下,我隻好采納李斯之諫,以武力攻韓,迫使韓王安交出韓非。於是,在秦軍長驅直入,迫近其都新鄭後,韓王安任命韓非為使節,入貢大秦。

“韓非,此次入秦,意在何圖啊?”想到其人汪洋恣肆的文字,我還是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

韓非點頭:“陛、陛下,韓非此來,目、目的有二……”他努力笑笑,說得很吃力,“一來,是代表我王輸誠:我國願對、對、對秦稱臣,換取兵火之消弭;二來是……為秦之統一大業獻、獻計。”

“哦?”對於後者,我頗為意外,不禁轉頭看了李斯一眼。李斯以手勢示意我聽下去。我便對韓非笑道,“那就說來聽聽罷。”

韓非施禮,卻閉口不言,低頭醞釀了半晌,才比較順暢地道出來意。

“韓非淺陋,卻也看出陛下之誌,意在並吞宇內。我國地處四戰,又與秦國接壤,乃首當其衝之敵。我韓王不欲百姓流離、民生塗炭,故願主動稱臣,換得秦軍離境。並且我國願唯秦國馬首是瞻,出兵助秦。”

我感到好笑,我堂堂大秦,還需要一個弱小的韓國出兵相助?

“韓非,你說——老虎需要老鼠的幫助麼?”

韓非一窒,麵紅耳赤道:“陛、陛下,韓國並、並、並非老鼠……”因為著急,他結巴得更厲害了,“況、況且,老鼠多……多了,也未嚐不……不能咬死老虎……”

我一揮手,不耐煩道:“好了好了,朕不和你辯。”其實我心裏暗笑,朕不能欺負口吃的人,“滅韓乃朕之大計,無可更改。你還是說說你想為朕獻上的統一之策罷。”

韓非施禮,急道:“陛、陛下,韓王願放棄全國土地,唯留百裏封國,以保宗廟!還、還……還請陛下恩準!”

我看看這個拙於言辭的才士,內心微歎,沉思一下道:“好罷,滅韓與否,暫且不談。朕現在想知道你對統一之業有何妙計!”

韓非聞言大喜,叩了個頭,說話也流暢了許多:“陛下,當前之勢,秦鄰趙、魏、韓、楚,以我韓國最為弱小。趙國如今與魏楚兩國會盟,並派出密使聯絡燕國、齊國,妄圖複行合縱,以對強秦。若任其如此,則於貴國大為不利。故而,依韓非之計,陛下可先攻趙,以恐諸國。若趙國覆亡,則合縱破滅。秦師再乘勝追擊,將燕齊二國收入囊中,繼而揮師滅魏。此時,我王會傾舉國之力,襄助秦國攻楚……”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而不結巴,對韓非來說確屬難得。他勉力一笑,懇切道,“當五國盡覆,隻需陛下一道諭令,我王定將全韓拱手奉上……隻是,還望陛下恩賞百裏土地,以存韓氏先祖宗廟……”說罷叩頭。

唉,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保全韓國。望著這個苦心孤詣一心保國的韓非,我心裏油然生起一股惻隱,還有欽佩,招攬他的心思更加強烈,遂溫言道:“韓非,朕感於你對故國一片苦心,便納你之言,暫停攻韓。”

“韓非替……替韓王謝、謝陛下!”韓非滿麵喜色,顫聲道。

“嗯,韓非,朕很是欣賞你的才華,想留下你效力於秦……如何?”

韓非頓時一呆,為難道:“陛下,臣為使者,還、還要回去複、複命……”

我大手一揮,道:“欸,讓副使回去複命即可!”

韓非麵現難色,吭吭哧哧道:“陛下之厚愛,韓非感恩不盡。但是在下才疏學淺,實非良才,恐有負陛下……”

我大為不悅,這明顯是敷衍之詞,遂板起麵孔道:“韓非,朕要滅掉韓國,不過舉手之勞,何況要留下區區一個使節?你是聰明人,這點不會不知道罷!”

韓非默然。

我微微一笑,趁機道:“但是朕亦知曉,士可殺之,不可辱之。故而,朕不想逼你留下,而是請韓先生你留下來,朕奉你為上卿……朕知道你在韓國備受小人排擠,請先生放心,在朕這裏,沒有人膽敢如此!”我笑吟吟地看著韓非,“如何啊?”

李斯雙眉一挑,不動聲色地看著韓非。

韓非苦笑一下,懇切道:“承蒙陛下厚愛,韓非不勝惶恐,本應欣然領命……可是,陛下,韓非身為韓國宗室,恐怕不便報效秦國……乞望陛下諒解。”

我心內暗怒:這韓非怎麼如此不識抬舉!我如此誠摯招攬,他卻三番五次推托。但是想到此人才華,我強捺火氣,沉聲道:“韓公子當真不願留下來?”

韓非汗透重衫,還是一咬牙道:“尚乞……陛、陛下恕罪!”

“是啊,陛下。韓非心係故國,我看,還是莫要勉強了罷。”突然,李斯插上一句。韓非感激地看了師兄一眼。

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李斯要為這個師弟說話?我臉一沉,便欲發作,卻見李斯一笑,慢條斯理道:“陛下,不若您就采納了韓非的妙計,放他回去,幫助韓王練兵築城。待咱們大秦打敗趙國,打敗燕國齊國魏國楚國……縱使勝了,也是元氣大傷。到那時,秦韓之戰結果如何,還未可知呢……”他笑吟吟看向韓非,“是不是啊,師弟?”

我又驚又怒,看著韓非冷笑不止。

韓非已麵如土色,急道:“陛、陛、陛下……韓非實、實非此意……”急切之下,更是語無倫次。他氣急敗壞地怒視李斯,卻是無可奈何。

我冷冷道:“來人,將韓國使者帶下去——好生招待!”

(二)譬喻

夏日的禦花園,群芳爭豔,煞是美麗。

但我卻無心欣賞。

韓非已經滯留於秦半個月了,關於如何處置他,我實在是頭疼。心情煩亂之下,我獨自在此散步。

這時,李斯匆匆而來,向我稟報:已經派出使節隊伍,內中暗藏說客與刺客,奔走於各國,破壞合縱。我“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李斯眼神閃爍,道:“臣請陛下觀一奇景。”

哦?我大為好奇,跟著他來到一棵樹下,卻見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螞蟻在搬家。我啞然失笑:這就是奇景?在邯鄲的時候,我可沒少看。

李斯不動聲色,挽起袖子捏起一隻螞蟻,在我眼前一停,然後走開幾步,將之放在地上。我納悶地看著他,卻見他比畫了個“請看”的手勢。

隻見那小螞蟻在一陣慌亂後,開始迅速爬向窩的方向,小東西越過一道道溝坎、土坷垃、石子……盡管李斯不斷在前方設置障礙,它依舊頑強地接近蟻巢。最終,它成功抵達巢穴,彙入忙忙碌碌的同伴當中。

李斯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見我回以疑惑的眼神,便笑道:“陛下,風雨將至,螞蟻不管在哪裏,都將不顧一切地回去……”

我心念一動:“你是說……”

“陛下聖明,當知臣之所指。”

我緩緩起身,負手而立。天氣悶熱,顯是暴雨將至。默然半晌,我對李斯道:“韓非……唉,算啦,朕雖恨其執拗,但終究不忍殺之。放他走罷……”

“陛下,恐怕他回不去了。”李斯語氣平靜,“他仰藥自盡了。”

啊!我大吃一驚,頓生惋惜之意。不過——韓非身遭軟禁,哪裏來的毒藥?我疑惑地看向李斯。

李斯一臉坦然:“陛下聖明,這毒藥,是臣給他的。”隨即跪倒,鏗然道,“陛下,臣雖與韓非師出同門,情若手足。然李斯向來以國事為重。今日臣去驛館探望韓非,勸說他識時務,為陛下所用,並掏出毒藥恐嚇他。不料……他已暗懷死誌,將毒藥一口吞了!臣措手不及,救之未遂,還請陛下降罪!”

我看著李斯,默然半晌,歎道:“算啦……你起來罷。”

李斯大喜,謝過恩,還想說什麼。我一擺手,轉身不再理他。李斯躊躇一下,施禮而去。

我內心百感交集,何嚐不知李斯嫉賢妒能,唯恐韓非受我重用,搶了他的位子。哼!不過念在李斯忠心耿耿,又確有才華,此事我亦不打算追究。畢竟韓非也一直未屈服,算是為韓國盡忠了。

韓非一死,韓國再無良才。這亡國之日,為期不遠啦。想至此,我的心情輕鬆了許多。看一眼小螞蟻們,我笑一下:小東西就算千辛萬苦回到蟻穴又如何?隻需我抬足一碾,這蟻穴立即就得崩塌。

(三)李牧

“李牧!”我一把摔下戰報,咬牙切齒。

這是繼一年前的宜安之戰後,大秦之師第二次敗於李牧之手。

一年前,韓非自殺。我分析他的建議,雖意在存韓,卻未嚐沒有道理。相較於小得可憐的韓國,趙國才更像一塊肥肉。若是將之拿下,不但無合縱之憂,且更能震怖諸國。於是,我派出大將桓領兵二十萬大舉伐趙。

秦將桓之名,趙人聞之喪膽。早在趙悼襄王九年(四年前),他便與王翦、楊端和一起,連下趙國閼與、鄴等九城,氣得重病纏身的悼襄王一命嗚呼,太子趙遷即位。次年,他再次領兵攻趙,取平陽、武城,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趙國震恐,隻得求和。

此次伐趙,桓更是勢在必得。他兵出上黨,占赤麗,克宜安,逼近邯鄲。不料卻在宜安郊野被李牧偷襲,大敗而回。

這個消息著實令我又驚又喜。驚的是,李牧長期鎮守趙國北邊,防備虎視眈眈的匈奴,按理說根本無暇分身,可是卻悄然出現在戰場上;喜的是,這次趙國不顧匈奴威脅,冒險將他召回,看來的確是再無其他良將可用了。

趙國曾經名將迭出,可惜此時皆已凋零殆盡。龐煖病死,扈輒被殺,老將廉頗更是逃奔魏國十幾年了。獨撐大局的隻剩下這個新晉的武安君李牧。可是,他不可能長留邯鄲,終究還是要回到邊境上去。那時,我大秦雄師便會再次入趙。

兩個月前,我再次派出桓、王翦,兵分兩路攻趙。桓一心洗雪前恥,直撲太原,奪取狼孟、番吾二城後,便待揮師東進。不料又被以逸待勞的李牧大敗於番吾城外,桓力戰而亡,全軍覆沒。另一路的王翦剛攻至鄴地,聽到消息,隻好原地休整待命,同時派人送戰報至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