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禍起蕭牆(下)(1 / 3)

(七)恩斷

天亮了。

再次踏上棫陽宮的大殿,我的心頓然一縮,刹那間有了掉頭離開的衝動。但是我明白,一切總歸要有個了斷。

當我出現在寢宮門口時,母親並未如我想象中那樣驚惶,而是穿戴整齊,麵容平靜地坐在床上,仿佛一直在等候我的到來。

我心緒複雜地走過去,凝視著母親,她回以平靜的目光。

時間就這樣默默流逝著。我很難受,卻不打算開口。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哀家?”還是母親先開了口,語氣輕鬆,如敘家常。

我亦平靜道:“母後不打算解釋一下這件事麼?”我揚手一擲,太後的玉璽滾落於她腳邊,這是在作亂的中大夫令齊身上繳獲的。

母親看一眼,淡淡道:“哀家無話可講,任由陛下處置。”

我氣衝喉頭,頓時哽咽,沉聲道:“母親,你為何如此待我?我是你兒子!”

母親身體一震,默然不語。

這時,王賁拽著兩個小男孩走進來。兩個孩子一進來便掙脫他的手,一頭紮進母親懷裏。王賁低聲道:“陛下,一個宦官帶著這兩個孩子駕車逃走,被衛士們攔下了。如何處置,還請王上示下……”

我看一眼母親懷裏這兩個驚恐欲哭的小男孩,再看一眼沮喪萬分的母親,冷笑道:“這就是那……嫪毐之子?”

母親哀怨地看我一眼,忽然放開孩子,咕咚跪倒,顫聲道:“哀家知道自己罪不可赦,隻求陛下能放過這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為了這兩個小崽子,母親搬來這裏,不再與我見麵;為了這兩個小崽子,母親知曉嫪毐的叛亂卻未加阻止;為了這兩個小崽子,母親竟然向我下跪……驀地,我仰天狂笑,笑到眼中迸出淚來。笑聲回蕩在空寂的宮殿,嗡嗡作響。母親驚恐地看著我,緊緊摟住兩個兒子。在十年前的邯鄲,麵對趙人的拳腳,母親也是這樣護住我……而今日此時,她竭力護衛的,是和那嫪毐生的兒子!

我輕聲對王賁道:“王賁,朕命你……將逆賊之子裝入布囊……”獰笑一下,一字一頓道,“撲殺之!”

王賁虎軀一震,隨即應道:“是!”

母親頓時癱坐於地。兩名衛士搶上去,抱走兩個哭叫不休的孩子,大步走出去。

我滿懷著複仇的快意,挑釁地看向麵如死灰的母親。幾乎是一刹那間,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蒼老。

砰的一聲,似有重物落地,伴隨著幾聲悶悶的慘叫。

母親渾身巨震。

又一聲,再一聲……隨即複歸平靜。片刻後,王賁臉色慘白地進來,小聲道:“陛下,行刑完畢。”隨即,兩個衛士拖進一隻血跡斑斑的大布囊,在地上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

聞見撲鼻的血腥味,我頓覺有些反胃,皺眉令他們快些拖走。

“你是我的兒子……”母親突然冒出一句,聲音蒼老而沙啞,“……他們也是我的兒子。縱使嫪毐不反,你會放過他們麼?”母親咯咯一笑,笑聲淒厲,“陛下還要哀家的解釋麼?”語聲未絕,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我深深看一眼這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冷冷道:“請太後移駕萯陽宮,沒有朕的命令,不許離開!”

轉過頭,我閉上眼,揮落兩顆淚珠,隨即抖擻精神,大踏步走向門外。

(八)戲弄

嫪毐尚未伏誅,事情還沒有結束。

據俘獲的叛軍供稱,嫪毐甚是狡猾,見勢不妙,趕在被包圍前倉皇逃走。他並未回棫陽宮,而是直奔鹹陽城。

我知道他是趕去與掌治京師的內史肆會合。嫪毐雖敗於蘄年宮,卻賊心不死,妄想通過內史肆控製京城,做困獸之鬥。

我冷笑一聲,命令王翦率領部隊打掃戰場。

我則心緒複雜地直奔棫陽宮。在棫陽宮,我狠下心將母親發往萯陽宮,隨即乘車趕往鹹陽。

蒙武率隊接駕,滿麵春風。原來嫪毐帶著幾個手下,惶惶如喪家之犬,拚命逃進鹹陽,才發現內史肆的人頭血肉模糊,高懸於旗杆上。將軍蒙武一聲令下,嫪毐一黨盡皆被擒。

我大喜,立命將嫪毐押過來。

此時的嫪毐,早已失卻昔日長信侯的囂張,披頭散發,滿麵塵埃,衣衫襤褸。

我悠然打量他幾眼,笑吟吟道:“長信侯,你在蘄年宮時的銳氣,哪裏去啦?”

嫪毐抬起頭,沒有說話。眼神裏充滿絕望、恐懼和怨毒。

我走下車,踱到他麵前,饒有興趣地盯著他,悄聲道:“對啦,朕問你:你的那兩個小崽子去哪裏了?”

嫪毐眼睛一亮,臉上現出喜色,竟然咯咯咯笑了出來。

我趁他笑得正酣,笑吟吟加了一句:“告訴你罷——他們去見閻王啦!”

嫪毐頓時噎住。

我快意地哈哈大笑,隨即命人將麵若豬肝、拚命號叫的嫪毐押入大牢。

(九)親政

回到朝堂,我看著一夜驚魂的文武大臣,想到自己不惜以身犯險,方得誅除嫪毐一黨,平息叛亂,內心著實有些得意。當下抖擻精神,曉諭群臣:自今日起,朕開始親掌朝政!

我宣布:將軍蒙武、裨將王翦,平叛殺賊,皆有大功,各晉爵一級;昌平君羋生、昌文君田非主持大局,亦功不可沒,然爵位已極,故各賞金千兩。其餘參與平叛人等,皆賜爵。

接下來,我宣布:嫪毐糾黨謀亂,依律處以車裂之刑,暴屍示眾,並夷其三族;衛尉竭、內史肆、中大夫令齊等幸存同黨,斬首示眾;嫪毐之門客,著有司查其品行,民憤較輕者為鬼薪(即罰勞役,為宗廟砍柴),民憤大者發配蜀地。

群臣跪倒,山呼萬歲。仲父雖麵色平靜,可是我能看出他眼神裏的焦慮。

我想了想,對相國笑道:“仲父多年勤於國事,勞苦功高。因位極人臣,故賞金千兩。”

仲父急忙謝恩,麵上很歡喜,卻笑得牽強。我心裏一動,道:“仲父,對朕之賞罰,可有何見教麼?”

仲父猶豫一下,緩緩上前跪倒,沉聲道:“陛下聖明,賞罰得當,人皆服膺。此次平叛,臣寸功未立,卻無功受祿,著實慚愧!陛下,老臣年紀大了,益發多病。食君之祿,卻不得為君分憂,心下難安。故而,懇請辭去相國一職,回到封地河南養老……還望陛下恩準。”說罷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