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闈陰霾(下)(2 / 3)

坐在鬆軟的席上,仲父並沒有如我所想對我大事訓教,而是語氣平和地為我講述了這次戰役的過程。

“古人雲:‘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是以臣於作戰一事,首重諜報。所幸臣未雨綢繆,暗探遍布六國。兵鋒未動,即已探知敵之動向。聯軍統帥為趙將龐煖,倒是一員宿將。這龐煖老謀深算,以為關東諸國曆次攻秦,無不阻於函穀天險,於是,此次他揮師改道,繞經蒲阪、南渡黃河,意在跳過函穀,出其不意襲我後方!”仲父眯起眼睛,目中精光閃爍,“此計妙極,若其得逞,則我大秦危矣!不過嘛,嘿嘿……他萬萬料不到,如此絕密的計劃,甫一下達,便為我探而得之……”

我暗自感歎,如此絕密之計劃,竟然泄露無遺,則聯軍之敗,不必交手,已成定數。轉念一想,呂不韋之耳目當真了得,竟然神通至此——倘若他以此來對付朕……我暗自心驚,隨即提醒自己要不動聲色。

“臣以為,敵眾我寡,若處處設防,無異於以卵擊石。當尋其薄弱之處,聚而擊之,是所謂‘傷人十指不若斷其一指’。而聯軍之中,以楚軍戰力最弱,因其跋涉最遠,且南兵最不服秦地水土。而楚為大國,若一戰敗之,則聯軍必軍心動搖,不戰自潰。

“故而,臣令大軍駐於蕞地,命蒙驁將軍率其精銳,夜襲楚營。在我迎頭痛擊之下,楚軍果然一觸即潰,狼狽東竄。我大軍乘勝追擊,一鼓作氣退敵百裏。數日後,聯軍見無處討巧,遂作鳥獸散。龐煖遷怒於齊國不予合縱,率軍攻齊,陷其饒安,方班師回趙。”

仲父麵帶笑容,手捋須髯,總結一番:“這次,與其說勝在戰場,不如說勝於敵後。可見,老夫這些年的心血沒有白費啊,嗬嗬……”

捫心而論,這一仗打得著實高明,是以雖然仲父竭力使語氣輕鬆平淡,仍可聽出他難以抑製的激動與自得。我心不在焉地聽完,笑道:“仲父確實勞苦功高,方才是朕失禮了。請仲父放心,朕一定重重封賞……”

“陛下,”相國正色打斷我,“老臣驅馳沙場,所圖者,並非封賞,乃我大秦社稷之安寧也!”說罷這慷慨之辭,相國話鋒一轉,沉聲道,“不過,現下老臣所慮者,乃是陛下的心意……”

我心頭一跳,微笑著示意他說下去。

“老臣此番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當眾卻不行封賞,反而出語相譏,恐怕……意在立威罷?”

我無言以對,索性閉口不言。

仲父也陷入沉默,望向我的目光飽含憐憫,好像一個慈祥的父親在審視倔強的孩子。這目光令我心亂如麻,有一絲慚愧,還有莫名的惱火。

終於,仲父站起來,踱出幾步,悠然道:“王上不滿相國大權獨攬,怨恚於心,老臣豈能不知?”他回過頭,目光炯然,“然老臣自詡忠心為國,蒼天可鑒,故而始終未與王上解疑。以今日之事看來,老臣不得不剖明心跡了。”

“朕願洗耳恭聽。”我不卑不亢道。我確實想聽聽他對恃權淩君有何說法。

“陛下,臣以為,治國之道,當‘虛君實臣’。”

“虛君實臣?”我念叨著這幾個字。

“對!”仲父斬釘截鐵,“君如人之心,臣似人之手。若要取物,則心役其手,以手取之。心則萬萬不能取物也。”

見我若有所思,仲父略一沉吟,又舉出一例:

“這麼說罷,老夫將這大秦比作一架馬車。君王乃駕車之人,臣子係拉車之馬。君王隻需一抖韁繩,臣子自會拉車跑將起來。若是君王一力主政,事事親為,無異於執轡之人舍棄韁繩而與馬同跑,徒費腳力,豈非不智?”

麵對笑吟吟望著我的仲父,我不置可否,隻是示意他說下去。

“一國之君,唯有‘無智’、‘無能’、‘無為’,方可‘使眾智’、‘使眾能’、‘使眾為’,即令臣子放開手腳,各安其位,各展其能。如此,可得天下大治矣!”仲父語重心長加上一句,“老夫身為相國,全權理政,非是欺君淩上,實乃為君分憂耳。老臣苦心,還望君上明鑒!”

我微微一笑,淡淡道:“仲父所言,發自肺腑,的確感人至深。不過嘛,朕卻另有看法……”

“哦,不韋願洗耳恭聽。”仲父眯起眼睛,神色頗有不屑。

“不敢,”我盡力不卑不亢,“朕曾與祖母閑聊,談及往昔掌故。想朕之曾祖昭襄王,伐上黨,戰長平,圍邯鄲,力挫強趙;滅周室,據九鼎,諸國來賀。那是何等之威風!這一切都是他在位的最後十六年裏做到的。有誰能想到,在此之前,他卻是一個傀儡國君?”

呂不韋臉色變了一變,隨即回複本色。我在心裏冷笑一下。

“昭襄王即位四十年,穰候魏冉長期為相,操國柄,擅決斷,權傾朝野,興兵則諸侯震恐,班師則列國感恩。更兼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各立門戶,名為公卿,實同諸侯……”說至此,我語聲少頓,平息一下內心的激憤之情,“可憐朕之曾祖,四十年屍位素餐,形同傀儡!幸虧他老人家長壽,熬到了親政,否則……哼!”我橫相國一眼,見他兀自低頭不語,方道,“朕絕不做那傀儡國君!但能親政,朕情願做那拉車的馬!”我提高了聲調,愈發斬截,“朕之苦心孤詣,亦請仲父明辨!”

沉寂……長久的沉寂……

良久,相國呂不韋緩緩抬起頭來,神色間恍然老了許多。他目光複雜,凝視我良久,方淡然道:“如此,老臣便請陛下放心:三年後,陛下行冠禮之日,便是親政之時。老臣自當歸政於君,回歸封地,終老於斯。”

我滿意地一笑:“如此,朕亦請仲父放心——歸政之後,朕亦絕不會虧待相國。”

(八)恩愛

自從君臣攤牌之後,我著實高興了不少時日。不管怎樣,我已經迫得相國許下了歸政之日。雖然遠在三年之後,但總勝於遙遙無期。

當我興致勃勃地對兩個心腹說起這件事時,趙高照例是眉開眼笑地高頌“吾王聖明”,李斯卻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我有些不快,問他:“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李斯一怔,急忙道:“非也,陛下英明果毅,迫得相國讓步,此為一大幸事。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三年後,相國能否如其所言,歸政於君,這恐怕……還是個變數。”

“欸,”我大手一揮,豪氣幹雲,“朕乃一國之君,諒他不敢食言。再說,朕又不是小孩子,豈會一味束手等待?”我眯起眼睛,悠然道,“朕不是已經令你著手準備了麼……”

李斯的建議,我很是重視。君王若無耳目,豈能駕馭群臣?於是我放手讓他去招攬人馬,建立自己的情報網絡。這招是李斯從呂不韋那裏學來的。相國之所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完全在於一套精密有效的情報網。據說,遠在東海之濱的齊國國君早上打了個噴嚏,及至晚上,禦醫開出的藥方就已經擺在呂不韋的書案上了。

對此我深信不疑。

因此我全力支持李斯的作為,需要的資財,我毫不吝惜地撥給他。

然而,我們再怎樣暗中運作,亦瞞不過相國的眼睛。有幾次,仲父有意無意問起近來宮裏巨大的開銷,我一驚,輕描淡寫地拋出醞釀多時的理由,試圖搪塞過去。仲父聽了,意味深長地一笑,目光如刺。我屏息凝神,報以鎮定自若的微笑。半晌,仲父垂下目光,起身告退,臨行前好似漫不經心般說道:“老夫於此一途,有所心得,如若陛下需要臂助,盡可明言。”

每當與仲父對坐論政,我都如芒刺在背。故而每次他走後,我都迫不及待回到寢宮,陪伴唯一令我感到輕鬆自在的宛兒。

做了母親的宛兒愈發嬌媚,尤其是那一雙剪剪秋水,令我愈發沉醉。我不敢想象若沒有了她,我的心靈會枯竭成什麼樣子。她嬌弱的體質,成為我最牽掛的事情。我曾無數次向神靈祈禱: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亦要與她攜手共老。為此,我傳旨禦醫,遍采天下靈藥,為她滋補身體。禦醫夏無且進獻依祖傳秘方炮製而成的補藥。宛兒服了月餘,果然麵色紅潤,氣色大好。我大喜之下,重賞夏無且,命其執掌太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