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妻兒
兩個月後,捷報傳來:相國率二十萬虎賁於函穀迎擊五國聯軍,外強中幹的六十萬聯軍一擊即潰,為了泄憤竟轉而去攻打未加入的齊國。秦軍乘勝追擊,斬首數萬,大獲全勝,不日凱旋。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寢宮笑嘻嘻地陪著王後房宛兒,逗弄繈褓中的愛子扶蘇。
房宛兒是仲父為我選定的王後,祖母和母親亦很滿意。她是客卿房德之女。房氏本為鄭國望族,世居陽翟。仲父呂不韋年輕時與房德交好,相秦之後,房德來投,拜為客卿。
與兒女私情相比,我對政事更加感興趣。所以冊封皇後時,我一切聽從祖母、母親和相國的安排,稀裏糊塗便成了親。時逢瘟疫肆虐,百姓的生死更加牽動我的心弦。於是除了洞房之夜,我幾乎沒有再親近過那個及笄之年、嬌小溫柔的女子。
直到那一天,我意外地見到她為一隻鴿子療傷。
那個溫馨的場景令我刻骨銘心:明媚的陽光下,禦花園的石凳上,一個秀發垂肩、明眸皓齒的白衣少女專心致誌,為一隻斷了翅膀的鴿子療傷,她手腳輕靈,動作溫柔,無比耐心,如同一個年輕的母親在嗬護自己的幼兒。
我看得呆了,不覺駐足,忘掉了心裏的一切煩惱,隻感覺到一股暖流遊弋在心頭,嗯,鼻子有些酸。
這時,少女已經為鴿子包紮妥當,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看它搖搖擺擺地走著,粉麵上綻開兩個小酒窩。忽然,她發現了我,一呆,急忙施禮,顫聲道:“妾身見過王上。”
我急忙攙起她,仔細打量這個一直被我忽略的妻子。她羞赧地低下頭,麵若桃花。
宛兒不光富有愛心,還很善解人意。無論我在朝堂受了多少委屈,她總會耐心聽完我的牢騷,然後溫言撫慰,直至我火氣全消。她那澄澈的目光,是最好的良藥。我感覺縱有千般萬般的鬱憤,都會消融在她的嫣然一笑裏。
最令我驚喜的,還是宛兒的音樂天分。她善於歌詠,妙音婉轉,入耳如聞天籟。最妙的是,無論什麼樣的音樂,隻要她凝神傾聽一遍,便可隨著節拍翩翩起舞,歌出清麗的詞句。
一次,她給我講自己小時候在陽翟的生活,興致勃勃,跳起來要為我唱一曲陽翟鄉下流行的情歌。她笑嘻嘻地說,這是府裏的小丫鬟們偷偷唱的,自己覺得好聽,就記住了。
她歪著頭想了想,朱唇輕啟,一首歡快曼妙的鄉間小調流淌而出: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我坐在榻上,閉上眼,一幅有趣的圖畫展現在眼前:清涼的夏夜,荷花池旁,蟲鳴此起彼伏,一陣微風吹過,荷香四溢。一個憨厚的小夥子滿頭大汗跑來,久候的少女且笑且嗔:“山上生滿茂盛的樹木,池裏有清麗的荷花。我沒見到子都那樣的美男子,卻等來你這個大笨蛋。山上有挺拔的青鬆,池裏有茂密的水葒。我沒見到子充那樣的好男兒啊,偏遇見你這個小狡童。”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民歌雖直白,卻也悅耳動聽,比我學過的《大雅》、《商頌》要生動有趣得多。
忽覺麵前吹氣如蘭,我一嚇,張開眼,卻見宛兒這個小調皮俯身湊在我麵前,兩隻大眼睛忽閃著,清澈的眸子含著醉人的笑意,她的臉紅撲撲的,聲細如蚊:“王上,以後我們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呢,就給他取名‘扶蘇’……好不好?”
我故作嚴肅地瞪著她,直到把她看得心慌腿軟,才一把將她抱住,大笑道:“好,就叫扶蘇!”
懷裏溫香軟玉,已是紅暈滿麵,眼波迷離。
時光流逝,我知道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女子。她是蒼天對我最慷慨的饋贈。宛兒已經逐漸取代母親,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視的女人。
一年後,宛兒為我誕下愛子扶蘇。我愈發疼愛這個富有愛心、溫柔可人、多才多藝的女子。她甚至能令我忘記自己是至尊的秦王,隻願做那個被她調笑的“狂且”、“狡童”。我甚至有些感激仲父的大權獨攬,使我可以脫離閱覽奏章之苦,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宛兒。
看著宛兒笑意融融地逗弄著手舞足蹈的寶寶,我覺得這是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恍然間,宛兒化身為母後,繈褓中是幼小的我。母後……想到她,我的心霍地一沉。不知什麼時候,母親迷上了卜卦,每每因為卦辭便隱入雍地離宮,深居簡出,連我的例行問安都免了。不知不覺間,我們母子日漸疏遠。
我歎口氣,驅散這些不快的事,喚上趙高,一起去迎接得勝還朝的相國、仲父呂不韋。
(七)約定
此次大捷,我並不覺得驚喜。因為這本就是意料中事。李斯曾為我分析過:
首先,論國力,大秦關中沃野千裏,百年未遭兵火,雖經災荒,根基不毀;而關東諸國互相攻伐,國力衰退,民生凋敝。
其次,五國來攻,入我秦境,地形生疏。而我軍占據崤(山)、函(穀關)天險,熟識山徑野渡,隻要奇兵襲擾,定可使敵處處被動。
再者,聯軍勞師遠征,我軍以逸待勞;聯軍意在克秦,係師出無名,我軍保家衛國,故士氣高漲;聯軍雖眾,卻同床異夢,不啻一盤散沙;我軍縱寡,但如臂使指,渾似鐵板一塊。更兼相國呂不韋耳目遍及天下,各國情報源源不斷送至案頭……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秦也。此戰焉得不勝?
所以盡管鹹陽萬人空巷,民眾扶老攜幼沿街歡迎大秦凱旋將士,我卻不像其他公侯朝臣那樣激動。
一身征塵,誌得意滿的相國被群臣如眾星捧月般迎上大殿,向君王複命:“天佑我大秦,托陛下洪福,臣呂不韋幸得不辱使命,擊退聯軍,保我國土安寧。今回朝複命,望吾王示下,萬歲萬萬歲!”
“相國平身吧,”我淡淡道,“此次出征,著實辛苦了。”
仲父的目光裏閃出幾星疑惑,卻不動聲色地謝恩起身,站立一旁。
我對蒙驁等出征的眾多將領逐一勉慰,論功封賞,然後微笑著對他們說:“各位愛卿為朕跋涉長途,定然十分疲勞,速回府第休息罷。”
眾人卻麵麵相覷,無人領命。
我有些惱怒,氣道:“怎麼啦,都不覺得累嗎?”
將軍蒙驁略一沉吟,大步出列,施禮道:“王上,臣有一事不明,還請王上示下。”
“哦,將軍但說無妨。”
“此次出征,相國身為主帥,居功至偉。不知……為何不得封賞?”
“哦?”我坐直身體,冷笑一下,“相國身兼‘文信侯’、‘仲父’,已位極人臣,還讓朕如何封賞啊?難不成把我這個位子賞給他?”
此語一出,蒙驁大驚失色,眾人亦為之動容。呂不韋更是麵色大變,雙目精光如電。我毫不退縮,還以挑釁的目光。一時間,殿內鴉雀無聲。
仲父拉住滿麵通紅的蒙驁,目光炯炯道:“王上有令,還請各位同僚先行下殿。老臣舉止失儀,致陛下動怒,當向吾君當麵告罪!”
安靜的大殿上,隻有仲父和我麵對麵。麵對腰板直如標槍的相國,我也努力坐直身體——我不想在氣勢上輸給他。對,今天朕就是想和你相國、仲父、文信侯較一較勁兒,朕就是要你知道,要所有人知道,對你的目無君主,朕已經忍無可忍!
很長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而是以目光激烈地交鋒。
仲父的目光依舊是那麼深不可測,無論我的目光多麼淩厲、多麼狂傲、多麼殺氣騰騰,在這深若寒潭的目光麵前,都無從找到破綻。
但是我依舊堅持著,毫不示弱。我不斷提醒自己,朕乃一國之君,呂不韋不過一介臣子,我何懼之有!可是,汗水還是慢慢滲出額頭,我開始在心裏咒罵這心機深沉的老怪物,倒當真能挺!再後來,我甚至開始暗暗祈求他開口說話,哪怕是責罵於我也行……
終於,仲父麵色一鬆,炯炯的目光變得柔和。我再也撐不住,身子一癱,從心底暗自舒了一口氣。這時,仲父笑道:“政兒,仲父站了這麼久,你不給我賜個座麼?”
聽到這一聲“政兒”,我便知道薑還是老的辣。我輸了,一敗塗地。他之所以喚我乳名,乃是有意淡化君臣之分,凸顯叔侄之情、師徒之義,令我氣勢頓沮。我終於意識到,無論自己如何鬧騰,在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麵前,我還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小男孩——至少現在還是。一念至此,我再無力對抗這個於我情深義重的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