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含飴弄子、笑逐顏開的宛兒,我欣慰地憧憬著我們一起慢慢變老,恩愛百年。
然而,我想錯了。
(九)痛失
大雪紛紛揚揚,到處銀裝素裹。
除夕將至,宮裏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我從朝堂回來,見趙高正指使著十幾個小黃門布置大殿。他按人頭分派任務,吆東喝西,卻甚有章法,忙而不亂。分派完畢,他便威風凜凜地負起手,四處巡視。
我看得有趣,便笑嘻嘻地湊上去:“趙令君(趙高時任宦者令),我該幹些什麼呀?”
“剛才聽什麼來著,你——”他滿臉不耐煩,一扭臉,見是我,一愣之後,急忙跪倒,顫聲道,“王上恕罪,小人一時忘形……”
我見他汗都下來了,開心極了,遂笑道:“欸,不知者不怪嘛,起來罷!”趙高又叩了個頭,才抹一把汗,爬起來。
我心念一動,問他:“趙高,你可識文斷字麼?”
“小人幼時讀過私塾,認識些字。”
“哦?”我大感興趣,“那,朝廷律令,你可熟悉?”
趙高偷眼看看我,猶豫一下,方道:“小人……熟知一二。”
“那好,我問你:若有無故傷人者,年約幾何可治其罪?”我故意要考一考趙高,而實際上秦法以身高而非年齡來判定是否應負法律責任。
趙高略一沉吟,疑惑道:“治罪與否,似與年齡無關……男子高於六尺五寸,女子高於六尺二寸,即可治罪。”
“嗬嗬,好!若此男子高於六尺五寸,傷人致死,當如何治罪?”
“傷人致死,若釁自其出,錯在本人,依律當行五刑。”
“哦,說來聽聽。”
“五刑者,先黥麵,後割鼻,再斬左右腳,複以笞杖笞打至死,最後割掉首級,醢屍(將屍骨剁成肉醬)示眾。”
對於趙高毫不遲疑的回答,我很是滿意。看來此人可堪大用,若是能出任一官半職,於我更有臂助。
我笑吟吟道:“你一介宦者,竟然對律法如此熟諳,誌氣不小啊!”
趙高垂著頭,飛快地看我一眼,馬上接口道:“小人雖然地位卑賤,但是一心為君王分憂!”
“嗯,很好。朕便封你為車府令。嗯,你是中官,便叫做‘中車府令’罷。”
趙高喜形於色,急忙跪倒謝恩。
我正要勉勵他幾句,忽見一個小宮女驚慌失措地跑出來,見到我便跪倒哭道:“王上,不好了……王後、王後出事了!”
宛兒一襲白衣,靜靜地躺在榻上,美麗的大眼睛緊緊閉著,唇角還有未揩淨的血跡,在白皙的皮膚上異常鮮豔。
小宮女抽泣著,語無倫次地說了幾遍,我才理出頭緒:宛兒本來在逗弄著扶蘇,這時有個宮中女官送來一碗蓮子羹,說是特地為王後和世子精心熬製的。宛兒隻嚐了一口,便覺得心慌,小宮女服侍她躺在榻上,卻見她瞳孔擴散,嘴角溢出血來……
“那碗羹呢?送羹的人呢?那女官是誰!”我厲聲喝問。
小宮女滿麵淚痕,驚惶地說:“我、奴婢不認識,她隻說是太後派來的……”
“太後!”我瞪著瑟瑟發抖的小宮女,“你若敢胡言……”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小宮女叩頭如搗蒜。
“趙高,叫李斯來,命他即刻去查!”我怒不可遏,咬牙切齒道,“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凶手給我找出來!朕要將她千刀萬剮!”
從正午到日落,整整幾個時辰,我一直陪著宛兒。握著她不再溫潤的柔荑,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漸漸死去。昨夜剛剛與我溫存過的愛妻,如今卻天人兩隔……我如何能接受這個現實!往昔的種種溫馨畫麵,一幅幅重現在眼前,將我刺到血盡心枯。或許由於胸中跳蕩著熊熊的怒火,烤幹了我本應流下的淚水,我隻是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對她說:“宛兒,你先別走,朕一定會讓你看到凶手伏誅!朕要用最殘酷、最痛苦的刑罰折磨死她!”
李斯的手下不斷送來消息,然而這些消息卻令我失望至極,惱火至極——
據查,那個送蓮子羹的女官並非太後宮裏的。
據查,她亦非老太後華陽夫人宮裏的。
據查,她對宮裏的路徑、人事了如指掌,當非普通平民。
經過全城搜捕,發現該女子死在某處院落的一口井裏,頸上有扼痕,顯係被人滅口。此處院落的主人已然逃走,但可根據車轍印跡追蹤,已經著人追捕之……
最後的消息是李斯親自稟告我的:他的手下循蹤追至鹹陽西門,終於追上了那個駕車逃跑的凶手,經過一番搏鬥,將其拿獲。不過……說至此處,李斯抬頭怯怯地望著我,喉結聳動,欲言又止。
“怎樣?”我心跳如鼓,疾聲追問。
“……不過,那賊子甚是奸猾,雙手被縛,便嚼舌自盡了。”
一盆冰水澆下來,我的心頓時涼透了。
不待我咆哮出來,李斯急忙跪倒:“陛下息怒,臣辦事不力,有負聖望,但求恕罪。”
我心煩意亂,卻不好向他發火,憋得淚水迸出眼眶。
李斯咬咬牙,沉聲道:“陛下,有一事涉及宗室,關係重大,臣不敢隱瞞……臣所遣之屬下,有一人識得那自盡的凶手——他乃長安君貼身侍衛!”
相國呂不韋聞訊匆匆趕來時,我正在調兵遣將,準備翌日便發兵攻打長安君的封地。
仲父一把拉住已經紅了眼睛的我,沉聲道:“王上,此事萬萬不可!”
我怒火上撞,用力甩開他:“不用你管!”
相國臉一沉,喝道:“王上當以社稷為重,不可胡來!”
我不願理他,拔腳要走。
相國一使眼色,身後幾名貼身侍衛將我團團圍住。
我頓時大怒:“怎的?呂不韋,你要造反不成!”
卻見仲父整整衣襟,緩緩跪在地上。我不由得愣了。
“陛下言重了,老臣絕無此意。”仲父目光如水,肅然道,“陛下痛失愛妻,驟遭變故,內心熾怒,臣怎會不知?然而臣甘冒死罪,奉勸陛下以社稷為重,謹慎處置。”
我一陣默然,瞪視著這個跪在我麵前的老者。
“陛下,臣聞知,並無充足證物以證長安君之罪,對否?”
我看看李斯,他輕輕點頭。我也隻好長歎一聲。
“陛下,長安君乃當今王弟,老太後親下懿旨,賜之宗室。若無確鑿罪名,出兵攻伐,莫說難以服眾,即便是老太後那裏……恐怕也通不過罷?”
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字字句句都對。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證據,該死的證據!我確定幕後凶手就是成蟜,但我卻沒有證據……難不成就這樣放過那個陰險的凶手?
“不!”我對自己大喊道,“我答應了宛兒,一定要給她報仇!”
仲父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急道:“陛下,切不可一意孤行,因小失大啊!此刻興兵,師出無名,大秦之亂,由此生矣!”
這時,李斯也上前來,低聲道:“陛下,相國所言極是,還望陛下三思……”
三思?哼!我苦笑一聲。宛兒,我對不起你,明明知道凶手是誰,卻傷不了他一根毫毛!我心內酸楚,沉若吞鉛:枉我貴為君王,卻連愛妻都無法保全……一念至此,驀地一股邪火撞上腦門,太陽穴嗡嗡作響,我雙手抱頭,仰天長嘯:“啊——”
我恨你們,成蟜、太後、呂不韋……我恨你們!
你們讓我失去最愛的人、最寶貴的幸福,你們讓我無法報仇!
你們都是凶手,我恨你們!
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麵前的一切……我終於泣不成聲。
仿佛為了應和我無邊的悲憤,深宮裏,遠遠傳來扶蘇響亮的悲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