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喪父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那個並不愛我的父親,執政三年的秦莊襄王猝然去世。他死於生平絕無僅有的一次豪飲:在中秋盛大的宮廷夜宴上,平日裏酒量很小的父親卻出人意料地興致高昂,開懷暢飲數爵之後便醉倒在席上。在群臣驚訝的目光裏,祖母華陽夫人皺著眉頭命內侍將他背走。
夜半三更,我被人從夢中喚醒。母親肅立於一旁,心神不寧。幾個宮女七手八腳替我穿戴好,不待我問什麼,便將我送上禦輦,內侍們奔走如飛,不多時,便來到父王的寢宮。
燈火通明的宮殿裏,垂首侍立著的內侍宮女,個個烏雲滿麵,不時有人偷瞟一下我們母子。
我的心裏越發不安,這種不祥之感在見到叔父的時候便確定無疑了。叔父呂不韋如今已是相國,並被父親賜爵文信侯,他和朝中幾個須發斑白、身份顯赫的老臣站在寢宮簾外,麵帶戚色,眼圈泛紅。見到我,他疾步而來,看一眼我母親,然後俯下身,沉聲對我道:“政……世子,你聽好,切莫亂了分寸……你父王——”他看著我,一字一頓道,“薨了。”
叔父多慮了,我並沒有亂了分寸。當母親坐倒在地上掩麵而泣的時候,我沒有和那些宮女一起去攙扶她。我默默掀起珠簾,走進父王的寢室。我感覺到叔父凝視的目光,便轉頭衝他笑一笑。搖擺的珠簾後,他的目光一熱,微一頷首。我便不再猶豫,徑直走到父王的遺體前。
父王安靜地躺在一張精美的毯子上,雙目緊閉,雙唇緊抿,著一身白色褻衣,頭發披散著。此刻,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一國之君,隻是一個靈肉分離的中年人。曾經,他是那樣巍然神聖,舉手可決萬民生死,投足可致一國興衰。可是現在呢……一念至此,我才恍然覺出尷尬:我的父王去世了,我竟沒有多少悲戚!為什麼呢?我想了想,苦笑一下,“父王”——“父、王”,或許平日裏他給我的感覺,更多的是一個“王”……然而他現在遠去了,以前的種種是非亦隨之而逝,漸漸地,一種失去至親的辛酸仿佛海潮般席卷而來,拍擊著我的胸膛。父親……我抓起他的手,讓滾燙的淚水吧嗒吧嗒落在他冰涼的掌心,我把他的手貼在麵頰上,感受著從未得到過的愛撫。
我沉浸在悲傷中,無心去留意珠簾外的竊竊私語,可是越來越大的爭吵聲終於惹起我的不快。於是我聞聲而出,這才發現寢宮外的氣氛已經劍拔弩張了。十幾個大臣,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涇渭分明地聚成兩群,彼此投以惡狠狠的目光。他們太過專注,以至於竟然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現。
叔父和幾位須眉皆白的朝廷重臣肅立在我母親身邊,麵色陰沉。對麵人數多一些,都是如叔父這般年富力強的大臣,他們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對母子,赫然是孫美人和成蟜。
一個五短身材、滿臉橫肉的家夥正在神氣活現地說著什麼。這人我認識,中常侍叔孫謀,他是父親身邊的寵臣,也是成蟜的師傅。隻聽他扯著公鴨嗓道:“……總而言之,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王走得匆忙,未及留下遺命,但是先王生前最是寵愛成蟜公子,這點是有目共睹……”
“住口!”伴著一聲斷喝,一個美髯及胸的矍鑠老者從相國呂不韋身邊走出幾步,此人乃禦史大夫,司馬無忌老先生,他橫眉立目,指著對方道,“叔孫謀,先王屍骨未寒,你便想替主篡位麼!”
叔孫謀臉色頓青,殺氣一掠而過,他幹笑兩聲:“在下豈敢!隻是,若此事處置不當,恐怕朝中……難安啊!”
“那也須等先王入土為安後再說。”相國呂不韋冷冷發話道。隨即,他躬身向我母親施禮,朗聲道,“先王薨歿,臣請王後節哀順變,委派能臣,主持喪禮,以厚葬先王。”
母親啞聲道:“妾身心神已亂,還望……還望相國多多費心,遣人辦理罷。”
“臣定當盡力而為。”叔父再次躬身施禮,身後露出叔孫謀寫滿仇恨的臉。
父王的喪禮隆重異常,繁瑣的禮節程式令我疲憊到不欲再敘述一遍。隻是,在滿朝大臣哭靈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除卻相國呂不韋及幾位老臣,大多數人都是嚎聲震天,眼裏卻毫無悲戚之色。叔孫謀更是始終鐵青著臉,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到他,我不禁回頭去看成蟜,不料隻看到一張傲然的麵孔。我不明白,他平日與父親百般親近,為何如此時刻,不見悲戚?
在喪禮進行的十幾日內,一股陰風悄然刮起,自鹹陽的大街小巷迅速席卷整個秦國:
“我說,先王在位三年即暴斃,實在夠蹊蹺!”
“嗨,這算什麼,你想想,先王之父安陽君,即位才三天,就莫名其妙地薨了!這……”
“據說啊,都是那相國呂不韋……”
“噓!別瞎說,你不想活了!不過,也是,這文信侯畢竟不是咱秦國人,聽說是從邯鄲過來的……”
“對啊,當今的王後和世子都是邯鄲來的啊!”
“啊?依你的說法,假如世子繼位,那咱們秦國不就成為趙人的天下了嗎!”
“對啊,所以好多咱秦國的忠臣都支持成蟜公子呢。成蟜公子可是咱地地道道的秦人啊!”
……
在喪禮按部就班進行的同時,文武百官的表情陰晴不定,他們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射向相國呂不韋的目光也複雜了許多。
對此,一直專心操持喪禮的叔父似乎懵然無知。
喪禮完畢,次日的朝會,該就王位繼承人問題展開討論了。但並沒有預想中的激烈爭吵。呂不韋一方和叔孫謀一方沒有互相攻訐,雙方如此默契,是因為太原郡守傳來一聲霹靂:晉陽人作亂了。
晉陽原為趙國舊都,地處太原西南,乃戰略要地。半年前,父王派蒙驁將軍舉兵攻趙,取晉陽、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設立太原郡。現在得知秦君薨歿,晉陽人便趁機作亂,意圖歸趙。
凶訊傳來,朝野震動,自相國以下,群臣皆主張迅速平叛。叔孫謀更是慷慨陳詞:“此亂不平,恐怕新附的各郡縣會群起效仿,星星之火,幾可燎原。長此以往,我大秦便分崩離析了!故而,臣叔孫謀願舉薦蒙驁將軍率師出征。這晉陽嘛,本就是蒙將軍奪取的,其英勇善戰之名,晉陽人聞之喪膽。此次再戰,駕輕就熟,破晉陽,將軍舉手之勞也!”
暫主朝政的相國呂不韋心情沉重地點點頭。於是蒙驁將軍大步上前,領命出征。
叔孫謀的嘴角漾出一絲得意。
(二)朝議
第三天,無數秦軍悍卒披掛整齊,高唱戰歌,殺氣騰騰開赴晉陽。蒙驁將軍一身戎裝,喝過相國呂不韋親手奉上的壯行酒,雄赳赳步下丹墀,翻身上馬,在親兵的護衛下,向城門疾馳而去。
叔父憂心忡忡地目送他絕塵而去,一聲歎息。
叔孫謀意味深長地與身旁幾人交換一下目光,一聲冷笑。
我看在眼裏,不寒而栗。
晚上,叔父來看望我,吩咐侍衛統領這幾日要增加人手,尤其是晚間巡查,更不可懈怠。我與他說了白日所見,他目光閃爍,問:“你怕麼?”我點點頭,遲疑一下,又說:“有叔父在,我就不怕。”叔父一笑,緩緩道:“叔父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第二日的朝會上,叔孫謀第一個跳出來,稱“議定新君人選,刻不容緩”,並極力主張公子成蟜繼位,理由是“先王生前寵愛成蟜,群臣有目共睹”。他話音剛落,四下裏頓起一片附和之聲。
禦史大夫司馬無忌大步出列,環顧群臣,朗聲道:“諸位,先王雖驟然離去,但世子之名分早已定下,如今正是順理成章繼位之時。這‘議定新君’一說,我看毫無必要!”此語一出,很多老臣紛紛點頭稱是。
“哼!”叔孫謀冷哼一聲,“世子?不過年長幾歲罷了,我大秦立君,曆來不重長幼。嫡親子嗣,以賢者居之!即便不提昔日的穆公、孝公……”他瞥一眼司馬無忌,狡黠一笑,“便是剛剛薨歿的先君……嘿嘿……”
“那好!”司馬無忌前跨一步,“你說賢者居其位,我且問你,世子跟隨相國與蒙驁將軍習文練武,文武雙全,焉得不賢?”
叔孫謀慢悠悠道:“賢與不賢,不是你說了算的……”他神氣地看下左右,“須得大家來評判!”此語一出,很多朝臣便挪動腳步,向叔孫謀身邊靠攏,自然地形成一個扇形,虎視眈眈地看著幾個立於原地未動、麵色凝重的大臣。
司馬無忌豁然長笑:“哈哈,叔孫謀,你為謀奪王位可是拉攏了不少人啊!”笑畢,他麵容一斂,怒道,“你看仔細了,朝廷的三公,豈是你能夠拉攏的!”
此時,站在司馬無忌這一邊的,人數雖少,卻是位尊望重的朝廷“三公”——相國、太尉、禦史大夫。此外還有幾名客卿。相較之下,叔孫謀那邊人數雖多,但論威望,卻略遜一籌。
叔孫謀氣急敗壞道:“司馬老兒,你也看清楚了,我家公子乃是眾望所歸,若是識相的話,你就閉上鳥嘴!”大概意識到有些失態,他頓了頓,又擠出一絲笑容,道,“不過,我家公子胸懷大度,隻要你們識時務,擁立明君,自然可保富貴!如何?”他不懷好意地掃視著這幾位老臣。
這時,一直沉默的相國呂不韋悠然開口道:“這明君嘛,我們的確是想擁立的……”此語一出,滿堂為之一窒。三公麵麵相覷,無不愕然。
叔孫謀一詫,繼而驚喜道:“相國的意思是……”
叔父笑吟吟道:“可是,中常侍口中的‘明君’,動不動就掄鞭子。這——讓我們如何敢追隨呢?”話音未落,滿堂嘩然。
原來,去年歲末的一個黃昏,朝廷的客卿莊睢陽乘坐馬車回家,途中拐進一條小巷,與一輛豪貴的馬車迎麵相遇。莊睢陽為人謹慎,遂命車夫後退避讓,可是巷窄路滑,一時周轉不開。這時,對麵的車夫開始吆喝怒罵,言語粗鄙下流。饒是莊睢陽脾氣好,也忍不住回敬幾句。不料對麵車上衝下幾個凶神惡煞的惡奴,將莊睢陽揪下車,飽以老拳。莊睢陽高聲報出身份,對方才住手。他剛鬆一口氣,卻聽一個稚嫩童聲笑道:“哈哈,原來是呂不韋老賊的手下(客卿多為相國呂不韋所薦),那對不住,且吃我幾鞭!”一陣兜頭蓋臉的鞭子抽來,莊睢陽滿地打滾,痛極慘呼,直到對方車子退走,才爬起來,遍體鱗傷地回家去。
次日,朝廷得知此事,莊襄王大怒,命有司立即徹查。不到半日,即得知:此係公子成蟜所為。莊襄王怒火攻心,命人急招成蟜,卻見到孫美人帶著成蟜哭哭啼啼來了。成蟜一見父王,急忙跪倒,哭訴那日小巷相遇,自己本想讓路,可是對方卻出言不遜,罵罵咧咧,自己也是年少氣盛,忍不住還了幾句嘴,對方還要動武,幸虧自己有健壯隨從,才得以自保。不過成蟜矢口否認是自己抽了對方鞭子,隻說是隨從護主心切。成蟜伶牙俐齒,麵不改色,再加上孫美人在一旁哭天抹淚,弄得莊襄王心煩意亂,隻好宣莊睢陽前來對質。成蟜一見到莊睢陽就大哭著向他磕頭賠情,希望“莊伯伯”原諒自己年少無知。那莊睢陽素來性情忠厚恭謹,加之忌憚成蟜的王子身份,想自己不過一介客卿,隻得唯唯諾諾息事寧人。本就為難的莊襄王大喜,對莊睢陽大加賞賜,同時嚴懲了那天動手的成蟜家奴。
但是這件事大臣們一直議論紛紛,談及王上偏袒兒子,辱及朝臣,無不忿然卻又無奈。諸多客卿更是心灰意冷,雖然莊睢陽感於相國知遇之恩,又得了君王撫慰,不再計較,但仍有幾名客卿辭官離去。此時,呂不韋舊事重提,加上當事人莊睢陽在眾目睽睽之下,依舊恭謹地立於現場,故而百官無不在心內計較一番。
坐在朝堂左側的成蟜霍然站起,大罵道:“老賊呂不韋,你別他媽不識抬舉!我……”他作勢前衝,卻被他母親孫美人一把拉住,按在椅子上,耳語幾句。他臉紅脖子粗地聽了,怒氣稍緩,但依舊氣哼哼地瞪著“老賊”。
百官看在眼裏,神情各異。
這時,叔孫謀的隊列中緩步走出一名中年大臣,乃九卿之首,執掌宗廟禮儀的奉常卿申公禮。他一聲長歎,沉聲道:“成蟜公子無人君之大度,焉得……在下實不該貪圖眼前富貴,一時糊塗啊!”說罷他一甩袍袖,大步走到相國麵前,慚然一禮。相國急忙扶起,笑嗬嗬道:“無妨,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其後,掌輿馬的太仆、掌刑辟的廷尉和掌穀貨的治粟內史相繼走過來,各施一禮後昂然立於相國身旁。掌山海池澤之稅的六名少府彼此對視一眼,猶豫一下,也走出隊列,逐一施禮,依次站好。這下,九卿之中倒有多半轉為相國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