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闈陰霾(上)(3 / 3)

我命他起來,仔細打量這個麵相忠厚、心思細膩的宦官頭目。

“你叫什麼名字?”

“稟王上,小人趙高。”趙高低眉順眼地回答。

“嗯,趙高,你很是伶俐乖覺,朕,欣賞你。以後,你就隨侍在朕身邊罷。”

趙高眼皮一跳,急忙跪倒:“小人蒙王上賞識,願肝腦塗地。”看得出來,他確實激動無比,但是竭力壓抑著。

我嗬嗬一笑:“放心,朕不會要你肝腦塗地,隻需一個忠心的隨從。”

“是,”趙高立即跟上一句,“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四)李斯

我曾以為,隻要做了國君便可以呼風喚雨,指揮著千軍萬馬橫行天下,可是登上王位後,才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因為我年紀尚幼,未行冠禮,這朝中大小事情,一切都由相國、文信侯、我的仲父呂不韋打理。每日我隻是端坐於王位之上,看著群臣為了一個奏議爭來吵去,麵紅耳赤。最後相國拍板定計,眾人這才罷休。雖然相國一定會將他的決定稟告於國君,但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道既定程序、一個過場,而結局總是一樣的:我滿麵笑容,從座位上欠身而起,溫言道:“朕知曉了,相國(仲父)可酌情處置。”於是,相國謝恩,群臣山呼萬歲,皆大歡喜。

這套傀儡戲,我玩了三天就煩透了。既然如此,索性讓相國仲父文信侯呂不韋當這秦王好了,還要我幹什麼!

這句牢騷被祖母聽到,她當即罵了我個狗血噴頭,連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隻好垂頭喪氣地磕頭認錯,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

叔父神通廣大,自然不會聽不到。但他並沒來興師問罪,隻是告病三天。此後三天,政務完全交由我來處理。懷著氣病叔父的不安和親掌朝政的興奮,我拿出全部勁頭,準備放手大幹一場。

結果卻令我大為沮喪:沒有了相國的製衡,一幫糟老頭和小老頭吵翻了天!一個個苦大仇深地擺出忠臣的架子向我告狀。都是胡須花白的耄耋老者,都是擁立我上位的重臣(成蟜一黨已然被叔父清除殆盡),你說我能向著哪一個?向著事理?嘁,但凡熬上公卿的老家夥,哪個不會引經據典,擺出一大堆道理來?都老成精了,我能說得過他們?再說了,他們絕非孤軍奮戰啊,我這兒正和一位嚼情呢,後麵還有三四位準備了滿肚子應對之詞,引頸期盼著舌戰王上,再後麵還有七八位躍躍欲試……一連三天,吵得我頭昏腦漲,連夢裏都在和那些可惡的糟老頭子論辯。我挺不住了,親自跑到相國府上向仲父謝罪,請他養好身體,為秦君分憂。

我一去,相國的病自然好了,次日即神采奕奕重返朝堂,有條不紊地處理政務。而我呢,則繼續充當傀儡。不過,通過這幾日的體驗,我明白了自己的稚嫩、仲父的辛勞,同時回想起他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在心懷愧疚的同時,做起傀儡來也心甘情願了許多。

在仲父的主持下,大秦國力蒸蒸日上,不斷開疆拓土。繼平定晉陽之亂後,蒙驁將軍又相繼幾年征戰四方,捷報頻傳。在我登基第三年,將軍攻韓,取十三城;第四年,將軍攻占魏之城邑畼及有詭;第五年,將軍攻魏,奪其酸棗、雍丘、山陽等二十餘城,初置東郡。

或許真應了那句古諺:“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在我即位的第四年,特大的天災降臨了。先是鋪天蓋地的蝗蟲自東方席卷而來,迅速吃光一片又一片長勢旺盛的莊稼,人們不敢冒犯這些“天蟲”,隻好磕頭燒香,祈求神靈,卻是徒勞無功。蝗蟲過後便是神秘的瘟疫,瘋狂收割著人們的生命。素來畏懼秦法、不敢輕易遷徙的百姓們不得不整村整莊地背井離鄉,而這股人流又將瘟疫帶向四麵八方。一時間,整個大秦境內白骨散亂,哀鴻遍野。

噩耗頻傳,朝野震驚。時刻都有各地郡守縣令派人送來的告急文書,這等局麵令三公九卿也慌了手腳。大家七嘴八舌討論對策。當務之急是要賑濟災民,問題是這麼多糧食從哪裏來?有人力主大開各地糧倉,放糧賑災;有人叫嚷強行加征商人稅賦;有人建議向鄰國買糧……

相國皺著眉,捋著胡子,沉吟不語,任憑那些人唇槍舌劍,爭吵不休。半晌後他眉頭一舒,揮手製止眾人,說出自己的計劃:“王上,以臣之見,各位同僚所言對策,皆不可行。此時我大秦開拓四方,戰事正酣,這各地糧倉乃供軍需之用,不可輕動;同時強鄰環伺,虎視眈眈,若向其買糧,必受其算計,價高質次;再有,攘外者,必先安內,若強行加征賦稅,恐怕於民心不利……故而,不若施行‘納粟拜爵’之製。我大秦自商鞅時設爵二十等,用以賞功,不妨命百姓納粟換之。納粟千石者,平民可拜為‘公士’;再納千石,可為‘上造’;繼而可為‘簪嫋’、‘不更’乃至‘大夫’……如此,萬民踴躍,自可解燃眉之急也。”相國說罷,得意一笑,望向眾人。立時群臣附和之聲四起,紛紛感歎這真是一個好主意,還是相國足智多謀啊。

我雖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見此情形,也無話可說。就在我準備施行傀儡權力,“著相國酌情辦理”時,一個反對的聲音出現了。

“陛下,臣李斯有奏!”

瞬間,朝堂安靜至極,在眾人訝異的目光裏,一個青年客卿從容出列。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但舉手投足強悍幹練,令人難以小覷。他施禮後慷慨陳詞:“陛下,臣以為,相國之言差矣。納粟拜爵固可解燃眉之急,卻是飲鴆止渴。長遠觀之,流弊甚深。當年商君設爵,意在鼓勵將士用命、官吏勤勉,故授之甚慎。若此番朝廷公然鬻之,則將軍死戰、郡守白頭方能逐級升遷的爵位,卻被商賈輕易取之,定使吏民將士為之心寒!故而,臣鬥膽直言,請王上三思!”李斯痛心疾首,語聲鏗鏘,令百官側目。

這個李斯,來自楚地上蔡,乃相國推薦的客卿,今日卻公然反駁相國,是以眾人皆感訝異。

相國呂不韋沉著臉聽他說完,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想爾定有良策嘍。”

“不敢,”李斯謙恭一禮,“臣以為,列國雖強,不過肘腋之患;災民流離,禍在心腹。孰重孰輕,不言自明。故而臣請陛下暫止攻伐,陳兵守邊。同時開郡縣糧倉,賑各地饑民,以安人心、保清平,從而……”

“此言差矣!”呂不韋不客氣地打斷李斯的滔滔不絕,“以爾之計,徒失我大秦統一良機。此刻,我雄師攻城戰野,士氣高漲,正可一鼓作氣,平滅諸國。行納粟拜爵之舉,既可得賑濟之糧,安饑民之心,又不傷我征戰之計,豈非一舉兩得?”

“非也,連年征戰,死傷枕藉,將士思歸之心日切,須當偃旗息鼓,整軍修備。若一味勞師遠征,恐後果堪憂。再有,賣官鬻爵,傷損法度,流弊深遠,萬萬不可行之!”

“你懂什麼!”這李斯如此強硬,相國顯然惱羞成怒,“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此乃權變之計!豈不聞‘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乎?”

“在下才疏學淺,未得聞此高論,但知我大秦以法立國,國法不可輕易。若朝令夕改,則民心喪盡,社稷危矣!”

“你敢危言聳聽!”相國怒氣衝衝,厲聲喝道。

“不敢,實乃憂國之論!”麵對相國淩厲的眼神,李斯毫不退縮,炯然對視。

一老一少彼此怒目而視,餘者皆噤口不言。

“一派胡言!”相國何曾受過如此衝撞,他怒氣衝衝對我一拱手,“陛下,老臣力主納粟拜爵,恭請陛下允準!”

見李斯還要爭,我急忙笑道:“好好好,就請仲父酌情處置罷。”

相國大聲應道:“臣領旨,陛下聖明!”說罷瞪一眼李斯,恨恨地揚長而去。群臣小聲議論著,搖頭竊笑著,相繼散去。

我命趙高叫住一臉沮喪的李斯,帶他到我的寢宮。

這個李斯居然敢於頂撞隻手遮天的相國……嗯,不簡單。

“李斯,你倒是真有幾分膽色,敢和相國鬥嘴。”

“臣犯言直諫,得罪了相國,請陛下治罪。”李斯伏在地上,恭謹地回答。

“哦?”我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小個子,“朕為什麼要治你的罪啊?”

“舉國皆知陛下對相國視之以師,尊為仲父,倚為國柱……”

“我聽說,你原來也做過相國的門客,後來是經他舉薦為客卿的罷,”我打斷他,“為何還要當麵給他難堪,不怕背上忘恩負義之名嗎?”

沉默了一會兒,李斯才緩緩道:“臣身為秦吏,食君俸祿,自當忠心謀國,不敢置相國私恩於公義之上。”

“好!”我擊掌喝彩,倒把李斯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一臉茫然。

我笑吟吟將他攙起來,看著他受寵若驚的樣子,不禁開懷大笑:“愛卿說得好,朕甚是欣賞你的公心。從今以後,你便是朕的中常侍了。隻要盡心竭力,朕不會虧待你的。”我有意加重語氣,“記住,你是朕的臣子,隻須聽朕的!”

李斯目光一亮,沉聲道:“陛下放心,‘士為知己者死’,李斯省得!”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有了自己的百裏奚、範雎和張儀。

(五)出征

納粟拜爵政策實施了一年多,饑民們基本上安頓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一個噩耗傳來:趙、魏、韓、楚、燕五國“合縱”,舉聯軍六十萬,推趙將龐煖為帥,大肆攻秦!

一時間,朝野震動,人心惶惶。自從莊襄王三年,魏公子無忌率五國聯軍大敗蒙驁將軍,秦軍隻得退回函穀,固守城池之時,舉國上下便已多了幾分惶恐。這次,五國再次聯手,消息剛一傳來,朝堂裏便充斥著求和論調。群臣普遍認為,我國剛剛經曆了一場天災,元氣尚未恢複,此時應戰,無異於病夫鬥壯漢,故以求和為上策,必要時亦可割地輸城。主戰的,隻有相國和幾個老臣,還有李斯。

我和仲父之間,第一次有了激烈的正麵衝突。

其實,我也是讚成一戰的。不過,這更多是因為我聽從了李斯的建議。以李斯對相國的了解(他曾為呂不韋門客),呂不韋效法‘四公子’,重金延攬天下豪傑,門下食客三千,耳目遍布六國。且其為人謹慎務實,既然他主戰,一定是勝券在握。因此李斯勸我不妨禦駕親征,可借擊敗五國聯軍,建立不世威名。外能震懾諸侯,內可操持權柄。

可是,相國斷然拒絕由我統兵。他的理由是:“陛下萬乘之尊,豈可輕涉險地!”我舉出襄公伐西戎、穆公征晉的例子,仲父隻是笑而不允。幾番懇請遭拒,我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怒氣衝衝指責他獨攬大權、目無君上。這下,仲父黑臉了,他一言不發地走出朝堂,把我晾在一邊。氣急敗壞之下,我卻無可奈何。晚上,祖母和母親自然又是給我一頓教訓,並堅決打消我親自出征的念頭。

次日,在老太後華陽夫人和太後——我母親的主持下,相國呂不韋被拜為大將,率領蒙驁等百戰將軍和二十萬精銳士卒迎擊五國聯軍。

在盛大的拜將及誓師儀式後,相國披堅執銳,傲立在寬大結實的戰車上,揮師東進。

仲父出征,我沒有去送行,而是“病倒”在寢宮裏。身邊隻有李斯和趙高兩個心腹。

“李斯,你說,相國與朕,哪個更像秦王?”我目光空洞,盯在珠簾上,悶聲問道。

趙高急忙叩頭:“陛下,切不可出此言。陛下乃大秦之主,怎可與相國相較?”

李斯沉思片刻,方道:“臣知陛下之慮,然而相國權勢熏天,還望陛下少安毋躁……”

“哼!我當然得少安毋躁了。連發句牢騷都得被太後和老太後罵!”

“陛下,可曾記得越王勾踐的故事?”

“朕當然知道:昔年吳楚爭霸,越君勾踐亡國。他屈身為奴,小心侍奉吳王夫差,最後被放回故國。回國後,勾踐臥薪嚐膽,發展國力,派遣範蠡送美女西施入吳,使夫差沉於聲色,荒疏朝政。最終一舉攻滅吳國……”我看李斯一眼,“你想讓朕效法那勾踐?”

“臣以為,目前陛下羽翼未豐,當積蓄實力,徐而圖之。”

“朕當如何做?”

李斯一字一頓道:“招耳目,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