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一切,叔孫謀不禁惱羞成怒,抬手戟指那些“叛徒”,嘶聲道:“你們……你們可要想好了!”他麵向所有朝臣,提高嗓音,“諸位,我家公子乃是先王回歸大秦後,納了鹹陽的孫美人所生,是名副其實的大秦王子!而那嬴政——”他猛轉頭,惡狠狠指向朝堂右側,我坐的方向,“他原名趙政,乃是趙國歌姬所生,出身卑微貧賤,來曆可疑……”
“住口!”相國呂不韋一聲大喝,震得朝堂裏嗡嗡作響,顯是憤怒至極。百官為之色變。
叔孫謀陰陰一笑,道:“呂不韋,你怕什麼?難道那趙政生母不是你家的歌姬麼?難道不是由你獻給客居邯鄲的先王的麼?這趙政是否為先王的骨肉,我看——還不一定罷!”
此語既出,朝堂上的人盡皆大驚失色:這叔孫謀如此大膽,直接攻訐世子出身,還牽扯上王妃和相國,他……他瘋了麼!
眼見這個矮胖子滿口噴糞,肆意汙蔑,我怒火上撞,恨不得拔劍砍了他!若非母親死死拉住,我早就衝上去了。母親雖然也被氣得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但還是勸慰我不可亂動,一切交給叔父應對。我隻得按捺下怒火,氣鼓鼓地瞪著叔孫謀這個死胖子!眼角餘光裏,卻見成蟜一臉得意,我心頭怒火愈發熾盛。
見到人心浮動,叔孫謀很是滿意,他乘勝追擊,又拋出一個不啻雷霆的論斷:“呂不韋乃邯鄲大賈,最善投機。他趁先王落魄,巧言令色,騙取先王信任。進而到我大秦,攫我秦庭大權!為了讓趙政早日即位,他不惜暗下毒手,害我大秦兩位先王!大家想一想,為何孝文王即位三日而薨?為何莊襄王又薨得這般蹊蹺?”
朝堂上一片肅然,甚至無人敢咳嗽一聲。隨著叔孫謀的指控,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相國呂不韋身上。
麵對弑君的指控,相國呂不韋卻是神色如常。待叔孫謀一口氣說完,他才慢悠悠開口道:“中常侍說完了麼?”叔孫謀一怔,點點頭。相國嗬嗬一笑,好整以暇地手捋須髯,問道,“中常侍指責呂某有弑君之舉,可有證據麼?”
“隻要查,總會找得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叔孫謀咬牙切齒道。
“對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相國麵容一肅,環顧群臣,“呂某對大秦和先王的忠貞之心,可昭日月!如果各位懷疑我犯有弑君大罪,盡可卸去不韋相印,取而代之!”語聲鏗鏘,悲壯之氣充塞其間。他霍然望向叔孫謀,悲憤道,“中常侍,你汙蔑呂某也便罷了,卻不該玷汙世子與王妃之清譽!你有什麼資格懷疑世子身世的清白?”
叔孫謀冷笑兩聲,道:“我?我當然有資格。這件事乃是王太後親口對我所言……”
“哦?老身怎麼不知道啊?”一個熟悉的聲音自朝堂入口傳來。叔孫謀聞聲,麵色驟變。
朝堂上的人齊齊循聲望去,隻見王太後,年過花甲的華陽夫人在宮女的簇擁下,緩緩步入。她的打扮一如既往地華貴雍容,隻是麵色冷若冰霜。
她笑吟吟地走近叔孫謀,悠悠道:“中常侍,老身親口對你說了些什麼呀,講來聽聽?”
叔孫謀瞠目結舌:“你……你……”
“我怎麼出來啦,是嗎?”華陽夫人語帶譏誚,依舊笑吟吟望著滿頭大汗的叔孫謀,“你可以軟禁老身,相國就不能搭救了嗎?”
這時,相國走過來,給太後施禮,朗聲對眾人道:“諸位,這叔孫謀賊膽包天,竟敢軟禁太後,以達其混淆視聽、妖言惑眾之目的。現在太後大駕蒞臨,大家莫要再受其蒙蔽了!”眾人忿忿然將目光集中在叔孫謀身上。
叔孫謀汗如雨下,額上青筋暴跳。他陰著臉四下看看,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笑罷眯起眼睛,咬牙切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休怪我不客氣了!”說罷一揮手,“陽虎,動手!”
“是!”隸屬九卿、掌宮門衛屯兵的衛尉陽虎應聲而出,飛身跑出朝堂。隨即,外麵傳來兵器撞擊聲與呼喝聲,不時夾雜有一兩聲慘叫。文武百官心內惶惶,神色陰晴不定。但見叔孫謀獰笑不止,相國卻是麵色如常。王太後依舊笑吟吟的,似乎最是安詳。
不一刻,身形高大的衛尉陽虎出現在朝堂門口,他血染官服,手執利劍,慢慢走進來。叔孫謀見了,縱聲狂笑,得意地對相國道:“哈哈哈……呂不韋,就算你能搬來太後,可你想不到我還有這一手罷?”
陽虎走到眾人麵前,目光呆滯,張口欲言,卻噴出一口鮮血,晃了幾晃,轟然倒地。
隨著一陣金屬甲胄的嘩啦嘩啦聲,一個魁梧的將軍帶領兩名執戈武士昂然走進大殿,他上前對太後和相國施禮,大聲道:“太後、相國,衛尉陽虎矯詔作亂,末將奉命殺之!”除了相國之外,其他人都大吃一驚:這分明是前日出征晉陽的蒙驁將軍!
相國呂不韋滿意地一笑,道:“將軍辛苦了!”轉頭對麵如死灰的叔孫謀笑道,“中常侍,你為替主奪權,不但軟禁太後,收買衛尉陽虎,而且調走對世子忠心耿耿的蒙驁將軍。真是煞費苦心哪!可惜……如今,你還有何話講?”
叔孫謀全身一鬆,仿佛失掉了所有力氣,頹然低頭不語。
相國一笑,命道:“蒙驁將軍,將這篡國賊子押下去!”將軍領命,兩名軍士上前,左右一挾,將叔孫謀拖起欲走。不料,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劍飛刺過來。猝不及防之下,叔孫謀被利刃穿胸而過!眾人大驚。蒙驁大吼一聲,抽劍在手,寒光一閃,卻是硬生生砍不下去。
刺殺叔孫謀的竟是成蟜!
叔孫謀雙目彈出,目眥盡裂:“你……你……”他仿佛見到了鬼一般。成蟜撒手棄劍,後退一步,躲閃著對方的眼神。叔孫謀低頭看看沒入胸口的那把劍,慘笑一下,頭一垂,死了。
猝起變故,大殿上靜得墜針可聞。成蟜忽而轉身麵向太後跪倒,顫聲道:“祖母,孫兒有罪,不該一時糊塗,受其蠱惑,與兄長爭奪王位。可是……可是孫兒實料不到這叔孫謀膽大包天,竟然發動兵變!”他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麵,啞聲道,“祖母,這叔孫謀隻說要盡心輔佐孫兒繼位,可是他……他沒說會軟禁您,更沒說要動刀兵啊!”成蟜匍匐到太後麵前,大哭道,“祖母,孫兒是被蒙蔽的啊……孫兒冤枉啊!”邊哭邊咚咚咚連叩響頭。
大殿上鴉雀無聲,隻有成蟜在大聲哭號。太後怔怔凝視他半晌,方歎一口氣,道:“唉,你起來罷。沒你的事了。”成蟜大喜,頓然止住悲聲,滿臉討好地看著祖母。
太後沒有看他,而是麵向群臣宣布:“先王雖未留下遺囑,但世子乃我嬴氏嫡親血脈,理所當然繼承大統。日後有哪個再就此妖言惑眾,立誅殺之,夷其三族!相國公忠謹厚,堪稱群臣表率,新君誠以‘仲父’視之,特進此榮銜……此外——”她頓一下,看一眼成蟜,“公子成蟜雖有譖越之舉,但念其年紀尚幼,係受人蠱惑,更兼悔悟及時,著賜封長安君,封地比照祖製減半,以示懲罰。”
成蟜麵帶喜色,急忙叩頭謝恩。太後冷冷看孫美人一眼,道:“此次奪儲風波,孫美人負有不可推卸之責,著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出!”孫美人身子一軟,伏於席上哀哀而泣。成蟜臉色一變,看看母親,咬咬牙,一言不發。
相國呂不韋承旨,有條不紊地安排有司立即執行。最重要的一項是為世子擇日登基做好準備。
祖母叫上我,一起回到了她的寢宮。
屏退左右,屋內隻剩下祖孫倆。方才還威儀端方的祖母此刻斜靠在臥榻上,麵容無比疲憊。她長久地沉默,我也隻好低頭想自己的事情。經過這一場變故,我覺得自己恍若置身夢中,很久後才終於確定,在王位爭奪戰中,自己已經贏了成蟜,哈哈!想至此,心中無比暢快。
可是,想到成蟜之前與我作對的種種劣跡,現在祖母對他的懲罰著實過於輕了,真不知道太後是怎麼想的……
“政兒,我如此處置成蟜,你可是不滿?”祖母的話嚇了我一跳。我抬頭看看她,猶豫一下,點點頭。她那銳利的眼神斷了我撒謊的念頭。
祖母輕歎一聲,坐起來。沉吟半晌,方緩緩開口道:“政兒,你莫要怪祖母,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接著,祖母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三)秘密
經朝廷重臣精心籌劃的新君登基儀式無比隆重。這一日的天氣也異常地好,豔陽普照,天高氣爽。在莊嚴肅穆的鍾鼓交鳴聲中,我身著黑紅兩色,著繡黼黻、火紋的冕服,腰紮白犀牛皮帶,緩緩步上丹墀,端坐於王位之上。
隨著奉常卿申公禮的唱禮聲,文武百官在相國的率領下,齊刷刷伏身跪拜,山呼萬歲。
我看見叔父呂不韋激動無比,險些老淚縱橫;蒙驁師傅晉陽平叛歸來,來不及卸下甲胄,即來參加典禮,此時亦是眼圈泛紅;我的音樂師傅、宮廷首席樂師鍾無垠專心致誌地奏樂,眼神裏掩飾不住激揚的快樂……
可是我的心卻沉重如鉛。
我下意識地搜尋著……我看到了,成蟜也跪在那裏,他滿麵春風,和半月前與我爭奪世子之位時判若兩人。他發覺我在看他,迅速呈上一個諂媚的笑臉。
頓時,千般滋味湧上我的心頭。我不由得想起那一日,祖母對我說起的石破天驚的一番話。
“政兒,其實,這國君的位子應該是成蟜的!”祖母的第一句話便將我打蒙了。我頓時瞠目結舌,聽祖母一口氣說下去。
“你父王在薨去的前幾日,已經準備廢去你的世子之銜,改立成蟜。他知道此舉定會招來朝臣非議,至少‘三公’便不會讚成,故而想借中秋大宴群臣之際突然宣布。但他不敢瞞我,便來請示。我雖不以為然,施與苦勸,你父王卻固執己見……唉,中秋宴上,若非他想借酒蓋臉以宣明此事,結果醉倒的話,恐怕……成蟜取你而代之,已成定局。”
她停下,神色複雜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歎息一聲,繼續道:
“你父王猝然離世,我便想這當是天意罷,合該由你以世子之身繼承大統。不料那成蟜果然是不安分的,糾集黨羽圖謀不軌,甚至派人軟禁老身!哼,老身自然不會讓他得意……”祖母眼中精芒一現,隨即恢複溫和之色,“政兒,祖母一力扶你上位,並非是圖你感恩戴德,乃是為我大秦社稷!”
祖母目光炯炯,盯視著我,目光中的威嚴令我不得不斂容肅聽。
“固然成蟜心思玲瓏,唇齒伶俐,聰慧狡黠,善揣人意,但是為人君者,首重其德。有德者方可得臣下擁戴,令四海賓服。成蟜雖擅長籠絡人心,卻多施以小恩小惠,手下亦不過是些鼠目寸光之輩、雞鳴狗盜之徒,焉能成事!”太後搖搖頭,輕蔑一笑,“而你不同,政兒,你是個胸懷大誌的少年。我相信若假以時日,你定可並吞中原,征服天下,建立大秦不世之霸業!這樣,九泉之下,我也無愧於那個短命的死老頭子了……”提起即位僅三日便薨了的祖父安陽君,祖母不禁眼圈泛紅,以袖拭淚。
我的心裏亂糟糟的。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一種久違的失落占據了我的心。不管我如何努力,父親的心,終究是向著成蟜的……那麼,這次,我真的贏了嗎?為什麼我一點也不開心?
祖母的話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不管怎麼說,這王位,總是從成蟜那裏搶來的,祖母亦覺得對他不住。唉……政兒,你必須記住:隻要成蟜不做有傷社稷之事,你便不可奪去他的封號和土地!”
我茫然地迎上祖母凜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登基大典按部就班地完成,群臣在歡宴之後散去。我如同一個傀儡,疲憊地回到寢宮——這裏便是父王當初停屍之所。我坐在父王的臥榻上,閉上眼睛,想著他平日裏在這裏休憩……也許會和孫美人在此纏綿……也許會和成蟜在此嬉戲……最後,他死了,屍體躺在這方臥榻之上。
我心頭湧起一陣厭惡,站起身,大聲召來宦者令,要他將這臥榻撤去燒掉。匆匆跑來跪伏於地的宦者令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聽到我的吩咐,他抬起頭,目中閃過一絲異色,欲言又止,自去喚來小宦官,囑咐幾句。兩個小宦官麻利地將那臥榻搬走。見他們走遠,年輕的宦者令才再次跪倒,輕聲道:“王上,依據宮裏的規矩,除非自然破損,這先王臥榻是萬萬不能撤去的,更不可人為損毀。”他看看我的臉色,方繼續道,“不過小人知道王上恪重孝悌,睹物傷情,故而命人依此樣式另行打造一具,供王上龍體休憩。”他再次看一眼我的臉色,深深叩下頭去,“方才王上情緒激動,小人鬥膽擅自做主,還請王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