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榮歸鹹陽(下)(1 / 3)

(九)典故

蒙驁師傅偶感風寒,叔父勸他休息幾日。因此他叮嚀我定要刻苦練劍,不可偷懶。

我沒有偷懶,但這套“逐日神劍”,我總覺得不太對我胃口,過於沉雄方正了。我總是想起姬丹曾教給我的那套“劈風十三式”。以前隻覺得那套劍法招式平平,但是每當我心情煩悶,想舞劍宣泄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比畫出那套劍法,愈練愈覺心情暢快,竟至手不能停。故而,這套我久未演練的“劈風十三式”,我使起來倒比“逐日神劍”更加稔熟。

一晃七日,師傅病愈了。我欣喜地跑上去給他見禮。師傅笑一下,斂容道:“來來來,我看你這幾天有沒有偷懶。”

這一段時間,師傅著意考較我臨機應變的能力,每次看我演練完畢,都要與我鬥劍,邊鬥邊進行講解。這次亦不例外。師傅擺好劍勢,微一頷首,我提劍刺去。他向外一格,隨即跨步進擊。一來一往,我們纏鬥在一起。大概是我這次心靈手便,師傅竟然難得地麵露微笑。我大喜,鬥性頓起,正待好好表現一下,忽然聽到一聲歡叫:“咦,打得很熱鬧啊!”師傅麵色一沉,迅疾退後一步,順勢收劍。我也停手,聞聲看去,卻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小男孩,一臉傲氣地站在不遠處。

是成蟜,那個深得父親寵愛的……我的弟弟。

他伸手一指我師傅,叫道:“好你個蒙驁,我娘派人請你教我劍術,你說身體不好,原來是在這兒偷偷摸摸地教這個……”看看我的臉色,他知趣地住口。

蒙驁師傅冷哼一聲,沒理他。我沒好氣地問他:“你來這裏幹什麼?”

成蟜背著手,慢吞吞地走過來,笑道:“哦——我爹說啦,咱們兄弟兩個應該多親近親近,所以我和我娘來看看你們。我娘說她和‘姐姐’聊聊,讓我來見見……兄長。”本來我聽他說“我爹”,心裏很不是滋味,卻見他笑得那樣天真,又以兄長稱呼我,反倒不好發火了。

成蟜拿起我手中的木劍,揮動幾下:“嗯,還挺像真的。”說罷手腕一翻,長劍疾點我的咽喉。我一驚,下意識向後退,不料腳下一絆,踉蹌了幾步。成蟜見我狼狽,狡黠一笑。我羞怒不已,氣衝衝上前要奪回木劍。他連忙打個哈哈,雙手奉劍,道:“小弟開個玩笑,哥哥別介意啊。”我心下稍緩,伸手拿劍。不料他手腕一沉,我抓了個空,又險些跌倒。成蟜退後幾步,笑嘻嘻道:“哥哥請恕小弟無禮,這次當真原物奉還。”說罷將劍擲還給怒發衝冠的我。

一直冷眼旁觀的蒙驁師傅冷冷發話:“二公子,請去罷。世子還要習武,不能陪你玩了!”他有意在“世子”二字上加重語氣。

成蟜一聽,頓時收斂笑容,惡狠狠盯了蒙驁一眼。

蒙驁師傅不理他,轉身向我道:“世子,我們繼續罷。”我恭聲道:“是。”隨即提劍進攻。幾個回合後,忽聽成蟜得意揚揚道:“哥哥你繼續練罷,小心別受傷啊!”我沒理他,卻聽他大聲道,“我走啦,爹還等著我回去,喂我吃水果呢!”

我的心一疼,手腕上挨了一劍。蒙驁師傅嗬斥:“嬴政,集中精神!”

好,我承認,成蟜這個小壞蛋得逞了,他深深刺痛了我。

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要施展出“逐日神劍”,來應對師傅越來越淩厲的攻擊。可是我心亂如麻,就是無法全力施展。忽然師傅一劍刺來,雖然速度如常,無奈我正在走神,待反應過來,劍尖已到胸口!電光火石之間,我不及多想,側身避開,順手一劍反挑,卻正是“劈風十三式”的一招。依稀聽到師傅微詫一聲:“嗯?”心煩意亂的我卻沒有在意,順勢箭步突進,劈抹挑刺,那“劈風十三式”竟被我嫻熟地施展出來。此時我覺得手中劍仿佛有了靈性,心境暢快淋漓,口裏吆喝有聲,完全沉浸在禦劍如風的喜悅裏。

忽然,手腕吃痛,長劍落地,原來師傅覷個空子,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迫使我繳械。然後他放開我,負手而立,目光淩厲如鷹隼,盯得我渾身發毛。半晌,他冷冷道:“想不到世子身懷絕技啊!這套‘劈風劍’是哪位高人傳授的啊?”

我如夢初醒,冷汗涔涔,知道自己唐突了,急忙辯解:“師傅,這是我在邯鄲時,一個……兄長教給我的。當時政兒年少無知,學時隻圖好玩,從沒真正用過。直到近日才又想起來,胡亂比畫幾下……絕非有意冒犯!”說罷施了一禮。偷眼看師傅,臉色還是那麼嚇人。

“你那兄長是誰?”

我猶豫一下,道:“是……燕國的公子姬丹。”然後簡單說了我們結識、交往的經過。雖然沒有提到最後的決裂,但往事依舊令我心如刀割。

師傅輕歎一聲,語聲稍緩:“政兒,你當真不知這劍法的淵源?”我搖搖頭。師傅點點頭,盤膝而坐,招手命我與他相向而坐,神情嚴肅,為我講述了關於“劈風十三式”的傳奇故事。

“這‘劈風十三式’講求以憤禦劍,怒氣愈熾,劍氣愈強,甚是凶橫霸道,係刺客聶政所創。聶政本魏人,為避世仇遷居齊國。他平生最好武學,性情又剛烈俠義,浸淫於劍道十數年,苦心孤詣創出如此酷烈的劍法。

“當年韓國大夫嚴仲子為除政敵,苦求死士,聞聶政之俠名,不惜屈尊三番五次以重金相邀。聶政雖感其摯誠,卻為奉養老母、照顧姐姐而婉拒。嚴仲子並不灰心,反而愈發看重聶政,並在聶政母親去世、姐姐出嫁時慷慨資助。為報其知遇之恩,聶政在為母親守孝滿三年後,如約拜見嚴仲子,替他刺殺韓國宰相韓傀。可惜一代劍俠卻甘心淪為刺客,唉!”

師傅不禁一聲喟歎。

“不過,這‘劈風十三式’卻是大放光彩。那聶政隻身闖相府,格殺侍衛後衝上大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猝不及防的韓傀刺了個透心涼!然後揮劍格殺了十幾名侍衛,衝出相府。此時官兵已然封鎖了整條街,聶政見不得脫身,遂懷死誌,長嘯一聲,揮劍劈殺。劍光過處,人頭落地,官兵非死即殘!從巳時殺到午時,血流長街,官兵死傷上百,聶政衣衫盡赤,也支撐不住了。這時他知無可幸免,快意恩仇,死而無憾,但是唯恐連累孿生姐姐,於是反手持劍,劃破臉麵,挖出雙眼,又自剖其腹,自斷肝腸,大笑三聲,倒地而亡。”

這個慘烈的結局,聽得我膽戰心驚。

“可惜聶政一力保護其姊,卻事與願違。當日,韓國國君聽聞相國遇刺,刺客自戮,遂怒而索其幕後指使,故將刺客暴屍示眾。聶政之姊聽到消息,趕來認屍,大哭道:‘此乃吾弟聶政,為嚴仲子效力。士為知己者死,他死而無憾,我亦不能獨活。’於是掏出匕首,自刎而死——可歎聶氏姐弟情深至此……”

我久久沉浸於這段傳奇中不能自拔,以致師傅隨後的教誨我雖然聽到了,卻沒有往心裏去。

“政兒,此劍法固然厲害,然其得之於暴烈,亦失之於暴戾。禦劍之道,人劍合一為其化境,然而禦劍者須懂得自抑,以意製劍,不可意隨劍走。‘劈風十三式’卻反客為主,激發禦劍者之鬥誌,增其戾氣,使之欲罷不能,非力竭而不能止。習之愈久則於禦劍者身心愈發不利,必然性情乖僻,暴戾過人!”他的眸子精光閃閃盯住我,迫使我急忙凝斂心神,用心傾聽,“世子,你乃未來之秦君,須得有帝王氣度,故而我特為你創出一套‘逐日神劍’,此劍式可健體強身,亦可防身禦敵。且其劍勢沉雄,步法開闊,運力張弛有度,習練熟稔後利於養你浩然之氣。”說至此,蒙驁師傅加重語氣,“世子,請恕老臣鬥膽托大,欲為我大秦培養出一名氣魄雄渾豪邁之君!”說罷鄭重抱拳,單膝跪下。

我震驚了,師傅第一次待我以國君之禮!手足無措之下,我亦激動還禮,哽咽道:“師傅……嬴政定不負厚望!”

(十)射獵

嗖!一支箭穩穩插在箭靶紅心。我一拉韁繩,白馬長嘶一聲,停下腳步。我看看箭靶,又扭頭興奮地望向師傅,見他微微頷首,眼神裏滿是讚許。我心內亦充盈著自豪之情。

時光如箭,轉眼又是兩個月過去。我已能嫻熟地縱馬騎射了。現在,百步以內的騎射,我能保證一箭穿心!

不光蒙驁師傅很滿意,叔父也很欣慰,我識的字亦足以表情達意、批閱奏疏了。“嗯,現在你是一個合格的世子啦!”叔父滿麵春風,又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馬上要到一年一度的王室狩獵季了,上至國君,下至普通宗族都要去。嗯,國君和華陽夫人上了年紀,今年就不去了。你父親肯定要帶上你……”我大喜,卻聽叔父繼續道,“……和成蟜。”我的心一沉,暗歎一口氣。

叔父看出來了,笑一下,安慰我道:“政兒,你的騎射之術,你師傅讚不絕口。我看,這次你正好露一手出來,給你父親個驚喜!”

我用力點點頭。

從鹹陽城出來,北行四十裏,便到達王族園囿。這一片方圓百裏的開闊獵場,有密林,有草場,有溪流。

在一千甲士的護衛下,幾百名王族宗親乘坐車馬,浩浩蕩蕩來到這片狩獵場。揀一片地勢較高、視野開闊處,支起營帳,男女老少高高興興坐下,邊飲酒邊欣賞年輕的王子們射獵。

我和成蟜自然也在射獵的行列裏,除了我們,還有十幾個堂兄弟。

我的祖父生下了二十多個兒子,我父異人本非長子,生母夏妃又不受寵,故而他才被父親毫不愛惜地送到趙國去做人質。當時各國都有這樣倒黴的王子,他們有一個統一的稱謂——“空質子”。因為哪個君王都不會傻到送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去做人質(除了可憐的姬丹,他父親隻有這一個兒子),而送一個自己不甚重視的,即便兩國交惡,人質被殺,也不會太難過,照樣有人繼承王位,所以這被送去的人質實在是無足輕重,故而有“空質子”一說。當祖父決定向趙國發兵的一瞬間,實際上已經將這個兒子棄置不顧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就在二十多個王子覬覦著君主寶座並且明爭暗鬥時,這個已被看做半個死人的“空質子”居然從趙國逃回來了!不僅如此,他還認了華陽夫人為義母,並且在她的一手幫助下,被立為太子!因此,這些叔叔伯伯們投向我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放射出陰冷和嫉恨。隨著我年紀的增長,我愈發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因為王子大多年紀幼小,最大的一位堂兄不過十六歲,所以每人後麵都有三兩個隨從,多為健壯士卒,以防不測。我亦被安排了一個。此時,我已換上了黑色的獵裝,縱身上馬。極目遠眺,這一片曠野秋草離離,秋意蕭瑟,我豪氣勃發,急不可耐地要縱馬奔馳。

隻聽一聲“駕”,身旁一騎揚塵,正是著一身紅色獵裝的成蟜。他大呼小叫著催馬狂奔,後麵跟著兩個隨從。一愣之下,大家紛紛催馬前行,因有成規:每次射獵均由長輩考較,斬獲獵物最珍貴者,必獲賞賜,出盡風頭,最為榮耀。故而大家都爭先恐後,不甘示弱。

因為秋狩一年一次,平日這裏並無人跡,故而不乏肥碩的野兔山狐,在馬蹄的驚擾下,紛紛落荒而逃。大家並轡前行了一陣,便歡呼雀躍著追向各自的獵物。一時間偌大的獵場上,除了兩名跟隨著我的士兵,杳無人跡。

我胯下這匹小白馬,是師傅蒙驁為我挑選的,甚是神駿,奔跑如風。我興奮地縱馬奔馳,傾聽秋風呼嘯過耳,滿目日光秋草,甚是欣悅。不時有受驚的野兔撒腿狂奔,但我不屑一追。這次我的獵物一定要超過其他公子,尤其是成蟜,以博取父親的歡心。

我縱馬登上一個小山包,舉目四眺。忽然,一箭之外的小溪邊,一頭俯首飲水的小鹿躍然入目。我凝目再看,沒錯!是一頭小鹿。煙褐色的皮毛上,點綴著白色梅花狀的斑點,頭上短角長耳,一雙大眼睛警惕地四下張望著。我大喜,想這鹿最是機警,若是催馬前行,恐怕不等我靠近,便逃之夭夭了。於是我命令那名隨從原地候著,我下馬牽行,待行至一半,我便蹲下身子,手足並用,爬了幾步。我悄悄摘弓抽箭,慢慢站起身來,略一瞄準便一箭射去,吱的一聲,長劍透頸而過,隻見那鹿一個趔趄,掙紮著向前逃走。我急忙跑回去,躥上馬,越過小溪。隻見鮮血淋漓,一路向前,我一抖韁繩,順著血跡追去。不多時,隻見小鹿倒在地上,四肢無力地蹬踏著,身下一攤鮮血,顯是不得活了。看著垂死掙紮的小鹿,我心裏湧起一絲憐憫。我咬了咬牙,抽出佩劍,準備結束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