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菜,還合公子的胃口罷?”呂不韋笑眯眯地問道,“我特地請這裏的大廚燒製了幾道秦地的菜肴,公子可否嚐出來了?”
公子異人的確品嚐出來了,那熟悉的家鄉滋味令他幾乎潸然落淚,蟄伏於內心許久的思鄉之情全被這幾道地道的家鄉菜勾了出來。他一口氣將菜吃盡,看著微笑的呂不韋,才悟到自己未免有失禮儀,隻好慚然一笑。
不過這頓飯他吃得不是很踏實。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自己乃一介落魄王孫,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這個富可敵國的大賈,憑什麼對自己青睞有加呢……他一直期待著對方挑明,可是閑聊許久,對方隻談些風月韻事、市井傳聞,弄得自己一頭霧水。
無奈之下,他隻好輕咳一聲,直奔主題:“呂先生,承蒙先生盛情款待,在下不勝惶恐,所謂無功不受祿,這個……先生有何見教,還望明言。”
呂不韋笑而不語,隻是勸酒。公子異人見他避而不答,隻好陪飲。放下酒爵,呂不韋笑吟吟道:“公子在邯鄲居住有……十五年了罷,可有歸國之意呢?”
“先生取笑了,”異人苦笑一下,“我何嚐不想回歸故國,怎奈……”不用勸,他自己斟滿酒,一飲而盡,紅著眼睛喃喃自語道,“莫說我回不去,即便回去又怎樣呢?因違命私自回國被斬?或是再被遣送回來?哼,左右我是不被看好的……”
“若是公子想體麵地回國,在下倒是可以予以臂助……”
聽到這言之鑿鑿的話,公子異人心裏一動,他抬頭望向呂不韋,對方滿麵肅然,不似說笑。莫非……可是仔細打量一番,這個富可敵國的商人卻沒有頂冠,還梳著普通平民的發式,一身布衣裝扮。原來當世甚重門第出身,商人即便富可敵國,卻無資格頂冠佩劍,不能穿綢裹緞,地位十分低賤。眼前這位亦是如此,卻口出狂言,唉……一念至此,公子異人不由得一聲苦笑:“先生之好意,在下心領,不過,先生之言,未免太過……”
“狂妄?”呂不韋依舊滿麵笑意。異人一笑不答,麵上卻是明明白白。
呂不韋哈哈大笑,聲震屋宇,公子異人心念急轉,卻終究不明所以。
“好!”呂不韋止住笑,麵色一正,“公子,在下不妨明言。某雖區區一介商賈,地位卑微,卻略有資財,可傾盡全力以助公子回國,並且,還可以扶助公子角逐太子之位……”他擺手製止異人的插言,目光炯炯注視著對方,“在下並非誇口,請公子聽某淺析一二……”
心懷幾許嘲弄之意,公子異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這位大商人異想天開,就讓他說下去罷,權當聽戲了。
可是,不多久,公子異人的臉上便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滿麵嚴肅,不時陷入沉思,繼而興奮不已,頻頻點頭。最後他抑製不住激動,霍然起身,親自為呂不韋斟滿一爵美酒,顫聲道:“呂先生,他日若異人得以登上王位,願與先生共掌秦國!”
“不敢,但望封侯足矣。”
二人同舉酒爵,一飲而盡,暢然大笑。
“公子現下之地位,毋庸諱言,乃卑微之質子耳,故而公子心灰意冷。不過以呂某看來,此正為公子之優勢也!”麵對異人不解的目光,呂不韋微微一笑,“據我所知,秦國當今太子乃令尊安陽君。安陽君有子二十二人,公子你排行第三。諸位公子皆有心角逐未來太子之位,但有此實力者,不過三人。其中,公子傒身為嫡長子,按常理最有可能,但是此人性情急躁魯莽,因之被你父所疏遠,且秦國不似東方六國,曆來國君賢者居之,不重嫡長,因此……哼!
“你的二哥公子僑,倒是知道討你父歡心,可是我已打聽到:你父最寵愛的妾華陽夫人,極其痛恨公子僑。這樣一來,隻要華陽夫人不失寵,公子僑就沒希望。
“剩下一個就是你的四弟公子簡,你父親對他很看重,他為人厚道,各方麵關係也都處得不錯……不過他前些時候突染重病,一直臥床不起,從脈象上看,日薄西山,估計……”呂不韋瞥一眼公子異人,見對方神色不變,乃繼續道,“這樣看來,公子你大有希望啊!”
“這些……”沉默片刻,異人麵色古怪地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嗬嗬,”呂不韋輕笑幾聲,“隻要肯花錢,沒有什麼是我不能知道的——當然,這都是為了公子你。”異人定定地看著呂不韋,後者以清亮的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片刻,異人目光一沉,咧嘴一笑。
“即便如此,先生又能如何助我呢?”異人平心靜氣地問。
呂不韋淡然一笑,道:“自然有辦法。如今安陽君尚未繼位,立儲一事暫無決斷,公子不必著急。為今之計,當從華陽夫人處入手。她現在最為你父寵幸,很有可能會成為不久後的正夫人,對你父立儲之意影響甚大。可惜她一直沒有子嗣。須知以色事人者,色衰則寵消,這已成為她內心的宿疾,雖焦慮卻無奈。若是公子你能夠適時出現,認華陽夫人為義母……那麼她看在未來太後的名分上,定會不遺餘力地為你爭取太子之位。在下不才,願代公子西遊入秦,傾力促成此事!”
“哦——”異人顯然動了心,但是還有顧慮,“我何德何能,可博華陽夫人歡心?”
“哈哈哈,公子為人謙和寬厚,知書達理,更兼聰敏睿智,賢名遠揚,有何不可?”
“賢名遠揚……我?”公子異人顯然有些無所適從:別說太遠,就這邯鄲罷,能有多少人認識我?
“這就要靠公子自己了。”呂不韋笑道,“在不韋入秦遊說時,還望公子不辭勞苦,多多結納本地之世家望族、各國之豪商巨賈、往來之文人名士。以期廣博見聞,賢名遠播。”
見公子麵色尷尬,呂不韋笑道:“至於所需資財嘛,公子敬請寬心。”他負手一立,目光炯炯,朗聲道,“不韋雖非巨富,亦當傾力相助!”
呂不韋當真是言出必諾,次日即備齊車馬,直奔鹹陽。耗資無數,幾經遊說,華陽夫人終於認了公子異人為義子,並竭盡全力說服安陽君立這個流落他鄉、無人看好的公子為儲君。
與此同時,公子異人以其禮賢下士、豪爽仁義名聞邯鄲,繼而傳遍各國,據說安陽君還特意著人打聽了一番。
四年後,公子異人美麗的妻子為他誕下一個男孩,被他視為心頭肉,因生於正月,故取名為“政”。
又兩年後,秦軍兵圍邯鄲,城中大肆搜捕異人及其死黨呂不韋。二人倉惶而逃,留下孤苦的嬴政母子。為避禍,孩子改名為趙政。
異人逃歸鹹陽,不久另納孫姬,生成蟜,甚寵溺之。數年後,異人被正式冊立為太子,趙國為求示好,主動送回滯留於邯鄲的嬴政母子。
……
我長舒了一口氣,這個故事……真長。
在長長的敘說之後,叔父亦長久地浸於沉默。在我身旁,他依舊是負手而立,仿佛當年立於不得誌的公子異人身旁,隻是他的神色不再如當年般意氣風發,而是一臉凝重。
我對於父親的怨憤不再那麼深切——原來他亦是少年為質,背井離鄉;原來他亦有不得父愛的時候。可是,他為何還要這樣對我呢?他應該最理解我心裏的糾結啊……
半晌,方聽到叔父略帶嘶啞、有如金石的聲音:“政兒,叔父本來不必告訴你這麼多……你可知我說這番話,用意何在麼?”
是啊,記憶裏,這是叔父第一次對我如此動情地敘說往事。作為一個不輕易動感情的人,叔父有今日的激動,確是少見。
此刻,暮色迫近,將叔父映襯成一個峨冠博帶、衣袂飄飄的剪影。見我若有所思卻依舊茫然的樣子,叔父展顏一笑,眉頭卻似又凝聚著無限的滄桑。他昂首望向蒼穹,似在喃喃自語:
“我呂不韋,本衛國濮陽人,行商於陽翟,年及弱冠便家累萬金。可惜我是個商賈、一介賤民,不得加冠、佩劍,不得乘坐駟馬高車,甚至連衣服樣式亦有別於普通平民,行於街上,人皆嘲而笑之。商賈,富有而卑微,平民視之若仇。一旦兩國交兵,不免暴民四起,商賈之危,首當其衝……念及此,即便佳肴珍饌,不韋亦覺如嚼蠟然,此生有何樂哉!想我堂堂男兒,豈可如此苟活?不,我要改換門庭,登上仕途!”
叔父的聲音顯然有些激動。
“生逢亂世,良禽當擇木而棲。縱觀九州,七雄爭霸,此消彼長,難分高下。我獨看好秦國,何為?無他,乃天時地利人和俱備也。”叔父眯起眼看著我,伸出三個手指,“縱觀時世,各國莫不變法,魏有李悝,楚有吳起,趙有徐越、荀欣,韓有申不害,齊有鄒忌,燕有樂毅。然而變法行之最徹、效力最強者,莫過於秦之商鞅變法。公孫鞅實乃一代雄才也,他設郡置縣,使君王總攬中樞;獎勵耕織,令國力蒸蒸日上;設軍功爵,促使秦軍士氣陡增……秦之崛起,得以與諸強力抗,商君功不可沒也!可惜……不過商君雖死,秦法未敗,綿延幾世,造福至今。秦西拒羌戎、東擊六國,連年用兵而國力不頹,皆拜此法所賜——此乃天時也。”叔父曲下一指。
“再說天下地勢。七雄之中,韓魏處四戰之地,窮於自保;燕趙北鄰匈奴,盡牽雄兵勁卒,無暇他顧;齊楚各據東南,雖覬覦中原,卻鞭長莫及。唯有大秦,據函穀雄關,一夫當之,萬夫莫開;坐擁關中沃野千裏,人口百萬;且西戎歸順已久,巴蜀曆來交好,攻守皆無後顧之憂;數百年來,東方諸國戰亂頻繁,殺伐不斷,名城重鎮乃至國都化做焦土者,不可數也,獨秦地據肴、函之固,雖兵鋒盡挫,但筋骨未損,元氣不傷——此乃地利也。”叔父又曲一指。
“大秦雖不比中原,教化百年,人才繁茂,但素來善待客卿。遊士無分國之強弱、出身貴賤,但有才者,秦廷必禮敬之、重用之。故而各國人才雲集,大秦猛將如雲、謀士如雨。一時天下豪傑,盡集鹹陽矣——此乃人和。”叔父又曲下一指,慨然長歎,“是以,我決定孤注一擲,傾盡全力,資助你父角逐太子,博一個封侯拜相!”
叔父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沉聲道:“政兒,當我最初結納你父的時候,確是意在富貴而已,可是經年累月,看厭了殺伐和滿目瘡痍,我愈發覺得悲涼。所謂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這天下蒼生,苦於兵戈烽火久矣!若我大秦有一賢君出世,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則大秦幸甚,萬民幸甚!政兒,你所嚐過的屈辱痛楚,我亦盡皆嚐過。然而,‘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哪個能不曆風雨?你身為世子,乃未來一國之君,更當如名劍巨闕,愈加磨礪,愈發銳利!
“政兒——世子,我但望你切勿困於情感一隅,浸於自傷自憐,更不要自暴自棄。你要力爭忘卻所有的不愉快,立誌濟世救民,奮六世之餘烈,承九州於大統!老臣不才,當竭盡全力輔佐於你!”
說罷,叔父竟然正冠冕,振衣袖,恭恭敬敬向我深施一禮。我急忙上前,攙扶起他。月色映照之下,叔父的眸子如寶石般熠熠生輝。我心潮澎湃,激越之情充塞胸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視野、心胸之狹隘。家國、天下,我從來沒有想過。但是,自今夜起,我不再是那個鬱鬱寡歡、糾結於得不到父愛的孩子,我脫胎換骨了!
我想通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出來。我對這個推心置腹待我的長輩愈發敬重、愈發信賴了。懷著無比的敬意,我向他深施一禮,道:“叔父,政兒定不負你的厚望,做一個合格的世子,成為一代雄主。”
叔父點頭道:“政兒,好男兒一諾千金,我相信你。你放心,我會加強你身邊的護衛,類似今天的暗算,不能再讓它發生了。”叔父雙眼眯起,眸子中射出兩道寒光,“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