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翻身下馬的那一刻,忽覺腦後疾風掠過,隨即後頸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我下意識地向後頸一抹,手上幾絲血痕……有人暗箭偷襲!大驚之下,我手握利劍,四下掃視,卻是靜謐無聲。我似乎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渾身無數的毛孔裏滲出了冷汗。我想了想,確定箭來的方向,翻身上馬,一路狂追。
我一邊催馬狂奔,一邊摘弓搭箭,四下搜索,心頭怒火熾盛,發誓要揪出這個暗算我的鼠輩!
“方才你看見附近有什麼人沒有?”
搜尋無果,我隻好回到原處,卻發現親手獵獲的小鹿也不見了!無奈之下,我隻好詢問那個隨從,他還在原地等著我。
聽到我的問題,那人猶豫了一下,才怯怯地說:“方才,方才小人遠遠看到一個著紅色獵裝的公子經過……”
“哦?”我心裏一緊。難道射出那一箭的……是成蟜?十幾個公子裏麵,隻有成蟜是穿紅色獵裝的啊!我又問:“你看清楚沒有?”那隨從猶豫了一下,鄭重地點點頭。
當我趕回去的時候,公子們都已回來了,在各自展示著自己的獵物,有的喜氣洋洋,有的悶悶不樂。見我兩手空空地回來,眾人皆是一副幸災樂禍之相。
顧不上答理他們,我全神貫注地搜索著成蟜的身影。嗯,大家都在,隻不見那一身火紅色的獵裝。我壓抑著心頭的怒火,急匆匆找到叔父的營帳,一口氣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叔父聽說我險些遇刺,大驚,急忙喚進那隨從細細盤問。那隨從戰戰兢兢又說了一遍。
叔父眉頭緊鎖,囑咐那隨從不可與別人說起此事,然後揮手命他離開。半晌,他低聲道:“政兒,這事非同小可……”這時,外麵一陣喧嘩,有人喊:“成蟜公子回來啦!”我怒氣上湧,不顧叔父的喝止,一個箭步躥出去。
在父親的大帳外,成蟜得意揚揚地下馬,晃進大帳,後麵跟著兩個隨從,抬著一隻死鹿——正是我獵獲的那隻!這時,眾位公子帶著或嫉妒或驚奇的表情也蜂擁進帳。
我擠進人群,看到成蟜跪伏於地,大聲道:“孩兒獵獲了一隻雄鹿,特來獻給父親,祈願父親長命百歲,如意多福!”那兩個隨從隨即將死鹿抬上去,讓端坐案前的太子過目。
父親大笑道:“嗯,我兒有心哪!嗬嗬……”隨即端起酒爵一飲而盡,滿麵春風道,“來來來,蟜兒不必多禮,到爹這兒來!”成蟜笑嘻嘻起身,幾步跑到父親麵前,抱住爹的脖子,撒起嬌來。
我再也忍不住怒氣,大步上前,指著成蟜喝道:“成蟜,你好不要臉!”頓時,帳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怔怔望向我。
“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暗算我——這隻鹿是你獵獲的嗎!”蓬勃的怒氣使我渾然忘卻了應該先向父親施禮,並且有些語無倫次。
成蟜偎依在父親懷裏,麵色不改:“不知兄長此話怎講?”他笑了一下,大聲道,“這當然是我獵獲的,並且特來獻給父親。怎麼,你可是眼紅麼?”周圍立刻響起一片訕笑之聲。
看到父親麵色陰沉,我氣極道:“那你為什麼暗算我!要不是我命大,就死在你箭下了!”
看到父親麵色一凜,成蟜麵色微變:“你——胡說!”他一臉委屈,對父親道,“他、他血口噴人!爹……”
父親一擺手,冷冷看著我,道:“政兒,你說話可有證據?”
“當然有,我的隨從看到了!”
父親顯然一愣,看了看懷裏可憐兮兮的成蟜,淡淡道:“那好,你將證人叫上來。”
那個隨從匆匆進來,看看四周,戰戰兢兢跪下,道:“小人見過太子殿下。”
父親冷冷道:“有些事我要問你,你須得實言。若有半句假話,哼哼……”那人急忙叩頭,口稱不敢。
“那好,我問你,你可見到有人對世子施以暗算?”那人一愣,答道:“並無。”
父親盯我一眼,我急忙分辯:“不是……孩兒並沒將遇襲一事告知他,隻是在事後問及,可否見到有誰經過那裏。因為他立於高處,想必應該見過……暗算孩兒的人。他說看見了一個穿紅色獵裝的人。”
這時,帳內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成蟜身上,成蟜亦有些色變。他的眼珠急轉,微微側過頭去看身邊的孫妃。
父親怔怔地看著我,半晌目光才落回那個隨從身上,啞聲問道:“當真如此?”
那隨從叩頭應是,卻聽到成蟜尖聲道:“你敢瞎說!抬起頭來看清楚了!”那個隨從吃這一嚇,抬頭看到偎依在太子懷裏的成蟜,渾身一抖,頓時麵如死灰,額上汗出如漿,跪伏於地,兩股戰戰,顫聲道:“請、請太子殿下恕罪,小人……小人眼拙,想是看錯了……”
嗯?這是……我一時愣怔,反應不過來。這時,父親臉上怒氣漸熾,喝道:“政兒,你怎能如此輕率,當眾誣陷成蟜!”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氣急敗壞之下,我一腳踢到那個隨從身上,罵道:“你不是說看清了嗎?剛才……”
這時叔父上前施禮,道:“殿下,以我之見,世子遇襲之事事關重大,絕非妄言。隻是……”他看一眼成蟜,道,“世子指責公子成蟜,固然有失謹慎,但請殿下明察:世子乃猝然遇襲,心內惶恐,故而輕信小人讒言。故而……臣請殿下寬恕世子孟浪,速速將進讒言之小人從嚴處置!”
父親陰著臉,喝道:“來人!”那個隨從身子一震,猛抬頭,叫道:“殿下,小人冤枉啊!我的確看到……”
“住口!快把他帶走!”成蟜滿麵通紅,尖聲叫道。父親皺眉看看他,卻未說話,隻是看著那個猶自叫嚷不休的隨從被兩名武士強行架走。
半晌,他才揮手斥退帳內眾人,隻留下了成蟜和我。
他輕歎一下,看著我,溫言道:“政兒,我知你和蟜兒不睦。但是,切不可因此懷恨在心。”我欲反駁,被他擺手製止,“你身為世子,當有兄長之風,須愛護弟弟才是。今日你誤信讒言,我不怪你,但是記住——”他語聲頓厲,“下不為例!”
我心內五味雜陳,原先的憤怒已然化為酸楚委屈,但是在成蟜麵前,我不想讓這委屈化為淚水。我低下頭,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是,父親。”
“那好,政兒,你今天著實冒失,當給弟弟賠個不是,今後你們兄弟要好好親近。”
什麼!我瞠目結舌,他暗算我,我還要給他賠不是?成蟜狡黠一笑,恭恭敬敬對父親道:“爹,兄長他也不是有心的,我看就算了罷。”
我再也忍不住,怒衝衝道:“不用你裝好人!”
啪!父親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你是什麼樣子!”他伸手一指,大喝道,“滾!你給我滾出去!”我渾身顫抖,轉身大踏步闖出大帳,淚水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
(十一)往事
“殺!”我大喝一聲,揮劍虛劈。
舞劍一個時辰,我心頭的怒火隨著一身透汗已然消散殆盡,隻剩下劇烈的喘息,隻剩下滿胸的沮喪與酸軟無力。
暗影中緩緩步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是叔父。我如癡如狂地舞劍,他一直在蕭瑟的秋風中陪著我,眼光憫然。
我看他一眼,黯然道:“叔父,是不是不管我怎樣努力,父親都不會像待成蟜那樣待我?”
沒有回答,隻有秋風呼嘯。
我的心慢慢涼下去,好像生命力也隨著汗液被秋風吹走。我苦笑一下,覺得人世間無可依戀。
這時,叔父開口了,嗓音低沉有力:“政兒,你可曾想過,那成蟜為何要與你作對?”我搖搖頭。從我剛回到鹹陽,被他推下水潭時,我們就注定不會親近了。可是我並沒有深想。
叔父輕笑一下,道:“因為你世子的身份!你是世子,意味著你是將來的大秦國君。你會掌握這千裏江山,掌握無數人的生死榮辱!你甚至可以統一六國,擁有天下!”
哦,是嗎?可是我寧願不要這些,我隻要父親疼愛我,如同他對成蟜那樣。
見我漠然,叔父歎息一聲,不再說話。我們便靜靜站立在這長風吹掠的曠野上。我想起在兵荒馬亂的邯鄲,我曾是多麼想見到父親。如今見到了,卻是……
“叔父,聽我娘說,在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很疼愛我?”
“嗬嗬,”叔父一笑,“沒錯。你小的時候,他最惦記的就是你,隻要抱著你,就嗬嗬嗬笑個沒夠。當年秦軍圍城,趙國到處抓他,都火燒眉毛了,他還想帶上你一起走……”
“叔父,給我講講我父親在邯鄲的事情罷。”
叔父深深看我一眼,手捋須髯,目光望向無盡的蒼穹,仿佛可以看到那遙遠的過去——
當年的邯鄲,正是南來北往的客商雲集之地,繁華喧囂。臨淄的鹽,壽春的米,薊都的胭脂,還有本地的歌姬。隨便走在邯鄲哪條街上,絲竹聲綿軟悠揚,不絕於耳。常可見高冠佩劍、傲氣十足的世家公子摟抱著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馬車上呼嘯而過,帶起一片豔羨的目光。珠光寶氣、肥頭大耳的商賈在酒樓歌榭裏縱酒狂歡,繼而徜徉歡場,為博美人一笑而一擲千金。邯鄲,如同一個風情萬種的婦人,吸引著各國垂涎的目光。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留戀這裏的紙醉金迷,比如來此為質的嬴異人。
作為一個不受重視的王子,他被祖父秦昭襄王毫不憐惜地送到遙遠的異國。在異國,他同樣不受重視(除了兩國刀兵相見的時候),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他沒機會享受精美的酒食和美麗的女子,甚至一度被剝奪自由,掙紮於死亡邊緣——那是在長平之戰的時候,趙國險些就將他殺掉。可是最終老天開眼讓他逃過一劫,那些日子他真覺得生不如死。
然而比起死亡,流落異鄉、無聊單調的生活才是最可怕的。徘徊在舉目無親的邯鄲,濃重的悲涼湧上心頭:我不屬於這裏,這不是我的家!他在內心呼喊著。隻可憐,有家不能歸!日複一日,一晃十多年過去,生氣勃勃的少年變做老氣橫秋、意誌消沉的青年,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工具,甚至懷疑故國已忘卻了還有這樣一個工具。
就在公子異人以為此生無望的時候,他遇見了貴人。
邯鄲最豪華的酒肆乃“臨漳樓”。這裏的客人非富即貴,動輒揮霍千金。一頓飯吃掉農民一年的收成,那是毫不稀奇。尤其是臨窗的雅軒,向來供不應求。若要在這裏待客宴飲,須得提前三天預訂——還不一定能訂上。
站在酒肆入口,公子異人尷尬地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服飾,咽了口唾沫。他甚至懷疑那個姓呂的大商人是不是在消遣自己,讓自己在這裏丟醜。可是隨即疑慮便被打消了,那個大商賈呂不韋笑嗬嗬地從樓上迎下來,挽手和他走進雅軒。
在富甲邯鄲的商賈呂不韋的安排下,公子異人稀裏糊塗地享受著邯鄲最精美的佳肴、最醇的美酒,還有店家最周到殷勤的服侍,猶如置身夢中。酒過三巡,見公子異人不再拘謹,呂不韋才笑吟吟地一揮手,幾個下人知趣地低頭退出並掩上門。於是,一場改變兩人命運的密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