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我忽然感到背後吃力,被什麼人使勁推了一把,我身不由己,一頭栽進小潭裏,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我猝不及防,嗆了幾口水,急忙撲騰幾下,在一陣清脆的笑聲裏掙紮著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水時,我看到一個小男孩,他年紀與我相仿,身材瘦小,衣著華麗,正拍著手幸災樂禍地大笑著,臉上寫滿惡作劇後的得意。我頓時怒不可遏,大喝道:“你幹什麼!你是誰?”
那個小孩止住笑,走到我麵前,一臉傲慢:“我是誰,你管不著。你——就是那個……趙政罷?”他怎麼會認識我?我一愣,但還是點點頭,想了想,又道:“我現在叫嬴政!”不料,他臉色一變,突然甩手扇了我一記耳光:“住口!你不配姓嬴!”他陰著臉,惡狠狠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這邯鄲來的野種!”
“野種”這個詞比那一記耳光更能令我熱血沸騰,我腦袋一熱,像頭豹子一樣怒吼著衝向他,一拳砸在他鼻梁上。大概他料不到我會動手,因我分明在他的眼神裏看到驚訝和痛楚,慘叫一聲之後,他踉蹌著倒在地上,雙手捂住鮮血淋漓的鼻子,殺豬般號叫:
“你這野種……敢打我!我要你死!”
見他出血,我有些猶豫,但他粗野的叫罵又激起我的憤怒,我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的頭腦一片空白,隻回蕩著一個念頭——打!打這個叫我“野種”的小子!他也毫不示弱地還手,連踢帶打,我肚子上也吃了幾腳。
忽然他停手了,雙手抱頭,來回翻滾,大聲號哭著:“打死人啦!”我正奇怪,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大吼:“住手!”緊接著是母親顫抖的聲音:“政兒,別打了!”我回頭一看,隻見一群人站在不遠處。
這裏麵,有我的母親,有叔父,他們圍在一個身穿黑色描金華服、白麵長髯的中年人身邊,此刻,那個中年人正怒氣衝衝地瞪著我。
一個花枝招展、滿頭珠翠的年輕女人驚叫一聲,花容失色地衝到那個小男孩麵前,語帶哭腔問道:“兒啊,讓娘看看……打壞了沒有?”小男孩見娘來了,哭喊得愈發歡實。那個女人心疼地抱住兒子,惡狠狠地瞪著我,仿佛要用目光殺死我。
那個中年人衝我吼道:“趙——嬴政,好端端的,你為何要打他?”
我不服氣:“是他先打我的!他還把我推進水潭呢!”
那個小孩在他母親懷裏大叫:“你胡說!我沒有!”他爬起來,跑到中年人麵前,拉住他的衣角,哀求道,“爹,孩兒在花園,看見這野——他失足掉進水潭,孩兒好心去拉他,他卻說是我推他進去,動手打我!爹,您要為孩兒做主!”說罷大哭起來。
那中年人氣急敗壞,用手指著我道:“好你個……我隻說你流落鄉野,疏於管教,不料竟頑劣至此……唉!”重重歎了一聲,他蹲下身,疼愛地為那小男孩撣去一身泥土,眉目間滿是關切,溫言道,“讓爹看看……哪裏疼啊?”那小孩愈發哭喊得厲害。
麵對那小孩混淆黑白的說辭,我百口莫辯,氣急之下,揮拳衝上去,隻想再教訓一下這個小渾蛋。那中年人顯是氣極,雙眉一立,厲聲道:“你幹什麼!”
這時,叔父急忙用力將我拉住。我動彈不得,掙紮著大聲叫道:“放開我!”
母親臉色蒼白地走過來,啪地打了我一記耳光!我頓時愣住了。這是回到鹹陽後,她第一次打我!母親含著眼淚,顫聲說道:“政兒,你太不懂事了!父親說話,你也不聽了嗎!”
父親?我呆住了。叔父俯下身,正色道:“政兒,別胡鬧了,這是你父親,那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我渾身一顫。他……是我的父親?我朝思暮想,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父親?看著對麵橫眉立目的中年人,我熱血上湧,大喊道:“不!你騙我!你騙我!”我掙脫叔父的大手,轉身跑走。沒有方向,沒有目的,隻是飛速奔跑,讓自心底湧出的淚水隨風灑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筋疲力盡的我撲倒在地,大口喘息著。我翻身躺在地上,任如泉般湧出的淚水清洗眼前的天空。
哭累了,我慢慢站起來,看看四周,不知該向哪裏去。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逐漸走近。我看到了叔父那張平靜而親切的麵孔。他張開雙手,我情不自禁地撲上去,讓滿腔委屈化作淚水,盡情流淌。
那一天,叔父牽著我的手,帶我繞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回到母親身邊。他步伐穩健,雖然沉默了一路,但是在我看來,這沉默比千言萬語更加令我心安。隻要牽著他的手,我就不會害怕。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他很快就找到了獨自望天流淚的我,但他沒有現身,隻是一言不發地陪著我。
母親見我回來,並沒有責怪,隻命人帶我去沐浴更衣。當我洗過澡,一身輕鬆地回來時,桌上已經擺好飯菜,然後她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著。
我咽下最後一口菜,抬頭問母親:“娘,那人真的是我爹嗎?”母親一愣,輕輕點頭。
“那他為啥對我那麼凶,對那個小東西那麼好?”母親神色淒楚,沉默半晌,道:“政兒,你累了,早些睡罷。”
這個母親避而不答的問題讓我徹夜輾轉。於是,第二天,我又把同樣的問題拋給前來看望我的叔父。他沉思片刻,對我說:
“你父和你久未得聚,難免生分。加上昨日的誤會,可能他……唉,政兒,你不必擔心,如今你身在王宮,父子相聚的機會很多,日子長了,自然會和他親近起來。”他的話讓我半信半疑。這時,叔父微微一笑,又道,“政兒,你父親喜愛的是聰明伶俐、才能出眾的孩子。隻要你用心讀書,刻苦磨煉自己,終有一日,會博得你父親的寵愛。”
我心裏一喜:“真的嗎?”叔父鄭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