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榮歸鹹陽(上)(1 / 3)

(一)別趙

趙孝成王十六年的陽春三月,一支龐大的車隊自邯鄲出發,奔赴鹹陽。綿延數裏的隊伍緩緩前行,車輪過處,揚起漫天黃塵。這時,我和母親打扮一新,坐在一輛寬敞精致的馬車裏,跟隨著趙王的使節,踏上榮歸之路。

我的曾祖父昭襄王在他執掌秦國五十六年後溘然長逝。我的祖父,五十三歲的安陽君繼位,立我父異人為太子。趙王特派使節護送我們母子回歸鹹陽。

邯鄲通往鹹陽的道路是那樣崎嶇,布滿大大小小的坑窪。盡管禦者小心翼翼地駕馭著車子,我的屁股依舊被不時震動的座椅磕得生疼。但這點疼痛很快便為我所遺忘,取而代之的是充溢內心的飽滿的歡喜——我和母親終於要離開邯鄲,到鹹陽去了。那裏,有我朝思暮想的父親。

我回過頭,凝望著漸漸遠去的邯鄲,那遍體創痕的堅厚城牆,正無言地目送著我們。刹那間,我心中竟湧起一陣莫名的傷感。別了,邯鄲。在這裏我雖然過得很不快樂,但它畢竟承載著我的童年記憶。

但是,邯鄲帶給了我太多太多的痛苦記憶,我發誓再也不要見到它。孰料若幹年後,我會以征服者的身份沿著這條路再次踏上這塊土地。

一路上,母親很少開口。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好無聊地望著窗外單調的風景。起初尚顯新鮮的山巒樹木逐漸變得乏味乃至麵目可憎。沿途人煙稀少,走過很長一段路後才能看到不知名的殘破的村莊。村口幾個拖著鼻涕的孩童不約而同停止嬉戲,飛奔到路邊,饒有興趣地望著遠道而來的大隊人馬。但立刻就從村子裏衝出來一群滿麵驚慌、衣著破爛的女人,把滿心好奇的孩子們拖走,有幾個不聽話的,小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幾巴掌,接著便是一陣陣響亮的哭叫。

我看得有趣,忍不住哧哧地笑。母親卻靜靜望著那些蓬頭垢麵的婦人,神情中浮現一絲淒然。

除了吆喝牲口,那些粗獷的軍士也很少說話,隻有嘚嘚的馬蹄聲和衣甲兵戈的撞擊聲有節奏地響著。這聲音單調得如同窗外的風景,直令我昏昏欲睡。

這一日,我們一行來到一座雄關之前。母親說,這是函穀關,乃是通往鹹陽的咽喉。我生平初次見到如此雄偉險要的關隘:兩邊森然屹立著巍峨險峻的石壁,峭壁當中嵌著一座鐵青色的雄關;高大厚實的關牆是用無數的條石砌成,條石之間嚴絲合縫:關上旌旗獵獵,軍士們劍拔弩張。車隊停下來,不一會兒,兩扇厚重的關門緩緩打開,一個個粗壯的、黑紅臉龐的關中大漢手持奪目的兵器,挺胸昂首,立於兩側。我們在林立的戈矛中間穿過關口。

這座關隘,這些士兵,讓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我聽母親說起過,就是這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秦國將士,在幾年前,把趙國四十萬精銳甲士悉數坑殺,把邯鄲城圍得風雨不透!

秦軍……令天下震恐的秦軍!我頓覺熱血沸騰,一種發自心底的驕傲湧上心頭:這些百戰百勝的秦軍,屬於我父親的故國!我的身上流淌著秦人的鮮血!

我忍不住再一次回頭凝視夕陽下那巍然傲立、扼守險地的關隘,我要把它刻進腦海。

(二)叔父

車隊駛入鹹陽,已是兩日後。穿過高大的城門,我的眼睛就不夠使了,寬敞平坦的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吆喝叫賣和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都是那種抑揚頓挫的關西口音。飯菜吃食的香氣溢滿街衢,逗得我直欲流下口水。

這裏人的穿著不像邯鄲人那樣華美鮮豔,但是幹淨整潔。人們走路的樣子也不似邯鄲人那樣姿態飄逸——我聽母親講過一個笑話,有一個燕國人慕名到邯鄲學習走路,結果不但沒有學會,反而連原先走路的樣子都忘記了,怎麼走都別扭,最後隻好爬著回去——但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勁道,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都是那樣朝氣蓬勃。這一切都令我感到興奮、好奇。

忽然,車子停住了。片刻,有人輕叩幾下車窗,母親臉上泛出一絲喜色,迅疾領我下車。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躬身施禮:“屬下奉命迎接太子妃和世子。”聲音很輕,透出無比的恭敬。見母親頷首微笑,那年輕人唯唯退下,一招手,一駕更加華麗氣派的馬車徐徐駛來,穩穩停在我們麵前。年輕人打起簾子,待母親和我上車坐好,他迅捷地登上車,吩咐禦者道:“去溧陽宮。”

我很納悶地問母親:“娘,我們這是去哪裏?為什麼要換車呢?”

母親撫著我的頭,笑道:“沒事,我們這是去見你父親。”

父親!

長年以來,父親這個稱呼對我而言,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像,好像雲霧籠罩的太陽。我甚至記不得父親離去時的場景。母親說他和叔父走得很倉促,甚至來不及穿上鞋子,因為當時生死攸關。母親說他麵容英俊,身材魁梧,是個很惹人注目的公子。說這些話時,母親目光悠遠,似在回溯往日。

聽說要去見他,我很興奮,也有些惴惴不安。他會是什麼樣的呢?他會對我說些什麼呢?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馬車停在一處氣魄宏偉的宮殿前。那個年輕人引領著母親和我拾階而上。又長又寬的台階好像走不到頭。當我氣喘籲籲地上到最後一階時,發現在幾十步遠的地方,立著一個身材高大、衣著華麗的中年男人。我的心一陣怦怦亂跳。

他,就是我的父親嗎?

那個中年人看到我們,大步走過來。母親的雙頰泛出紅暈,她的嘴唇顫抖著,眸中淌下兩行淚水。那個中年人神情也是異常激動,他緊走幾步,抓起母親的雙手,哽咽道:“你……你受苦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悲戚,痛哭失聲。那個男人輕聲安慰著母親。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泛出一絲潤潤的光澤;他的胡須不長,但是很濃密;他的身材很高大,所以隻好彎下腰來寬慰哭個不停的母親;他的聲音很輕柔,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覺得他的聲音很悅耳,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感覺。這就是我的父親嗎?我不知道該不該叫他一聲“爹”,隻好默默看著。而那個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