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我撈魚的時候,大牛和楊三他們故意在邊上遊泳,攪渾了水。為此我們打了幾場架,無一例外是我被打得頭破血流,在一群頑童的哄笑聲裏哭著回家。見我狼狽而歸,母親歎口氣,給我清洗傷口。後來,她每次都厲聲嗬斥我,叫我不要惹事。我很委屈,因為明明是我被挑釁,被欺負了。可是母親從來不聽我的辯解。我既委屈又難過,隻好躲著大牛他們。即便他們當麵嘲笑我,我也是隱忍著,默默走開。
在寬闊的漳河邊,我把一顆顆鵝卵石投進滾滾的河水裏,心裏滿是莫名的悲涼。
(四)朋友
在我對友誼失去期待的時候,一個瘦弱而驕傲的少年闖進我的生活。
遇見姬丹的那一天,我終生難忘。因為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童年最好的夥伴……曾經是。
那是一個溫暖的秋日,我像往常一樣獨自去漳河,路過街口的大槐樹時,看見大牛、楊三他們在追打一個少年。那少年高而瘦弱,一身華服,袍袖已被撕破幾處。他眼角烏青,嘴唇破裂,卻緊咬牙關,毫不示弱地揮拳反擊,無奈雙拳難敵四手,連續遭到重擊,甚是狼狽。我開始想避開,但是看著那少年雖然鼻青眼腫,卻仍是頑強地招架著,心裏驀地湧起一股不平,於是扔下漁網,衝上前去,大吼著打向楊三。楊三見我衝上來,很是意外,沒料到素來不敢招惹他們的我會來打抱不平,未及防備,臉上吃了我一擊,頓時惱羞成怒,反身抓住我的領子,惡狠狠地揮起拳頭。那個瘦弱少年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殺出個幫手來。但是他反應很快,一把攥住三娃的拳頭,揮拳打了他一個烏眼青,但是自己也挨了大牛結結實實的一拳,頓時鼻血長流。我拚命一頭撞在大牛的肚子上,把他撞了個踉蹌。這時,那個少年趁機後退一步,反手拔出腰間懸著的長劍,一把將我拖到身後,大喝道:“住手!再來我就不客氣了!”麵對寒光四射的利劍,大牛一夥畏縮不前,隻得悻悻住手。此時,那個少年雖是滿麵血汙、衣衫破爛,但是長劍戟指,凜然有威。在我眼中不啻為蓋世英雄。
嚇退大牛一夥,我們到漳河邊,用清涼的河水洗去臉上的血汙。
“我叫姬丹,你呢?”少年笑著問我。
“我叫趙政。”
“你是邯鄲人?”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他笑道:“我是燕國來的。”
我問他:“那你怎麼到邯鄲來了?”他秀氣的眼裏閃過一絲陰霾,緩緩起身,怔怔望向北方,黯然道:“我是質子。”停了一下,又道,“我爹是燕國太子,以我為人質,居於趙國。”我點點頭,頓生同病相憐之感。
“為什麼你會和大牛他們打架呢?”我問。他笑笑:“他們要搶我的玉佩。喏,就是這個。”他從腰帶上摘下來,遞給我。那是一塊溫潤碧綠的玉佩,精致無比。我正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卻聽到他說:
“你喜歡麼?送給你罷。”
我驚喜地抬頭,看到他笑吟吟的雙眼。我結結巴巴道:“方才、方才你那麼拚命地保護它……”
他粲然一笑:“別人搶,我當然不給。但是要送給朋友,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心裏一陣溫暖,想了想,摘下脖子上掛著的金鎖,道:“這個給你。”
他接過去,亦是愛不釋手。我鄭重地對他道:“我沒有朋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他伸出手來,我們握在一起。
我真的好開心,我終於有了自己的朋友。
從那天起,我們就一起玩耍。我教他捕魚、打水漂。他則更喜歡賣弄滿腹才學。姬丹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讀過很多兵書,講起戰爭來頭頭是道。我就不感興趣,我覺得打仗不是什麼好事,就像打架一樣。但是姬丹說現在的世道,不會打仗是不行的,會被欺負。“如果我們不會打架,不也會被大牛他們欺負麼?”他正色道。
姬丹是個驕傲的少年,每當提到他的故國,總是流露出無比的自豪。說起燕國悠久的曆史、雄偉的山川;說起“姬”這個周朝的王族姓氏;說起抵抗東胡的長城;說起燕昭王為求賢而立的黃金台……當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說起這些,作為唯一的聽者,我沉浸其中。
有次,我試探著問姬丹對秦國的看法,他麵色一沉,冷哼道:“秦人祖先依附商王,後淪為周王室之奴隸,最為卑賤!我大燕國乃周王室嫡係一脈,談起秦人簡直有辱口唇!”我不敢再問,雖然心裏難受,但我更怕失去這唯一的朋友。
姬丹年長我五歲,而且懂得那麼多的東西,我視之如兄,對他甚是欽服,言聽計從。
他對我也很好,經常帶些好吃的給我,而且還用心傳授我劍法。他的劍法很好,據說是其父為他專門延請了民間著名劍客來教授的。“可惜我隻是學了些皮毛,就被送來邯鄲了。”他嘖嘖歎息道。盡管如此,他施展出“劈風十三式”來,也足以令我瞠目結舌。姬丹雖然瘦弱,但舞起劍來殺氣騰騰,眸子中神光四射,前突後刺,劈左掛右,虎虎生風。在我看來,這幾下無非是簡單的劈刺動作。姬丹卻說這裏麵蘊含著精妙之處。
他執意要將這套劍法傳授給我,並興致勃勃砍下一截樹枝,削去枝丫,令我隨之起舞。
幾天下來,我照貓畫虎,居然學會了這套劍法。姬丹不禁嘖嘖稱奇:“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聰明的!當初我可是學了好幾個月啊!”我暗自好笑,這麼簡單的招式,他居然學得這麼費勁。不禁又想起結識他時的情景,我便好奇問道:
“那次被大牛他們打得那樣慘,你怎麼不拔劍呢?”
姬丹正色道:“他們赤手空拳,我若用劍,豈非勝之不武!”
“那後來你還是拔劍了呀……”
“嗐,那不是為了保護你嘛!”
我倆互相看看,嘿然而笑。
(五)決裂
不知為什麼,一連四五日,我都沒見著姬丹的影子,十分鬱悶,心想他不會出什麼事了罷。
這天,我一個人百無聊賴,跑到漳河邊玩,意外發現姬丹著一襲白衣,負手立於河灘之上。秋風吹起,他的衣袂臨風招展,颯颯有聲。
我驚喜地跑過去和他打招呼,他卻不理不睬。半晌,他才冷冷看著我,重重吐出幾個字:
“你為什麼騙我!”
我的笑容凝在臉上,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他橫眉立目,厲聲質問道:“你分明是秦人,為何卻說是趙人?”
我不敢正視他逼人的目光,黯然道:“我怕……你不和我做朋友。”“呸!”姬丹怒視著我,“若早知道你是秦人的狗崽子,我才不會理你!”
我漲紅了臉,大叫道:“我不是狗崽子!不許你罵我!”他冷笑一聲:“秦人在我眼中,就是狗!你父是秦人,你不是狗崽子是什麼!”
“不許你罵我爹!”我哭叫著撲上去與他廝打。他力氣真大,一下把我甩出去,迅疾拔劍指向我,厲喝道:“再來我就不客氣了!”
我呆坐在地,他居然向我拔劍了……淚水撲簌簌墜下,我嘶聲嚷道:“我恨你!你有種殺了我!”他冷笑一聲:“哼!殺你?我還怕髒了我的劍!”隨即一把扯下項間的金鎖,丟到我身上,“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是朋友!”他收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
我呆呆看他走遠,慢慢解下脖頸間的玉佩,又抓起金鎖,發瘋般地衝到河邊,將這兩件飾物遠遠投進漳河。它們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先後落入滾滾的河水中,激起幾點水花,隨即歸於平靜。
我頹然坐倒,熱淚滾落。
我知道自己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依舊是因為我那素未謀麵的父親。
傍晚,我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母親正焦急地等待著。見我一身泥土、滿麵淚痕,她臉一沉,劈頭蓋臉又是一頓訓斥。我滿腔的委屈頓時爆發,大叫:
“娘!你為什麼要嫁給秦國人!為什麼要生下我來!我恨你!”
啪!母親甩手打了我一耳光,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對我。我呆了一下,淚水湧出來,轉身跑出去。
我邊哭邊跑,一口氣跑到漳河邊。唯一的朋友我都失去了,我心灰意冷,漸萌死意。但是聽到遠遠傳來母親哭喊的聲音,我還是忍不住從暗處站起來。
母親一路尋過來,看到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我,一把抱住我,痛哭不已。母親淚眼婆娑地告訴我一個秘密——
我的父親和叔父並沒有死!當日秦軍兵臨城下,正在酒樓宴飲的父親和叔父得到消息:官府要將秦國質子嬴異人與其密友呂不韋抓捕正法!於是,兩人匆忙駕車而逃,倉促間來不及告知家人,叔父便委托一位朋友照顧我們母子。在以重金賄賂了西門守城官兵後,兩人順利逃出,被秦軍護送回國。前些時候,叔父派人送來密信,說父親已經得到我的祖父、秦國儲君安陽君的恩寵,有望被立為未來的秦國太子,正在籌劃接我們母子回去……
母親溫言勸慰我道:“政兒,再忍一忍,不久我們就可以回鹹陽去,就可以見到你父親了!”
鹹陽……父親……
暮色降臨,秋風陣陣,涼意徹骨。我仰頭望向滿天星鬥,心裏默默念叨著:父親,你什麼時候才能接我們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