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一皺眉:“娘的!便宜了這小子!”那老太婆卻咬牙切齒道:“不成!這娘們一定沒說實話!柱子,給我打!”那大漢雙眉一挑,掄起巴掌就要打。我內心的憤怒終於戰勝了恐懼,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許他們欺負我娘!我掙脫母親的懷抱,哭喊著撲上去抓那個大漢:“你們憑什麼打我娘!”母親拚命把我抱住,哭道:“政兒,別……”那老太婆嘎嘎笑了幾聲,陰森森道:“這就是那秦國人的小雜種罷!柱子,抱走!”大漢應一聲,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胳膊,猛力向自己懷裏拽。母親發瘋般撲上去,哭叫著:“你們幹什麼!衝我來罷!你們放過孩子!求求你們——”我也死死抱住母親的脖子,放聲大哭。這時,那老太婆和她身邊的年輕女人、瘦弱少年一起衝上來,對母親連踢帶打。母親不躲不閃,隻是死死抱住我,哭泣著,哀求著。
這時,忽然進來幾名軍士,厲聲喝止了這些人。一個官長大聲宣布:“官府有令,嬴異人雖係秦人,然罪不及婦孺。故,其妻其子,爾等不得肆行欺辱!”
大漢不服氣地叫道:“那秦人圍城,我趙人戰死無數,就算了嗎?”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應和道:
“對啊!我們的親人不能白死!”
“沒錯,得讓這婆娘償命!”
“還有這小雜種呢!”
官長大喝一聲:“閉嘴!想造反麼?”他看看氣鼓鼓的眾人,隨即語氣和緩了些,“我也知道大夥的心情,無奈上頭有令,兄弟也是奉命行事啊!好了,走罷走罷。”
這些人恨恨地看我們一眼,悻悻離去。那些軍士也瞥我們一眼,揚長而去。
聽到腳步聲逐漸遠去,母親哆嗦著下炕,把門掩好,腿一軟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夜裏,熟睡中的我被母親小聲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母親哄著我穿上衣服,便開始翻箱倒櫃,她手腳麻利,然而神色緊張。一個高大的黑衣男人站在一邊,身材粗壯,留著山羊胡子,眯著眼睛一言不發。經過剛才的事,我很怕陌生人,但看看母親,心下稍安。突然,門被推開,一個瘦小的黑衣男人快步走進來,招招手,山羊胡子俯身聽他耳語幾句,全身一震,衝上來一把抱起我,轉身就走,同時那個瘦小男人對正在收拾東西的母親急道:“來不及了,快走!”
我被抱上停在門口的一輛馬車,山羊胡子放下我,躥上車轅,瘦小男人把母親送進車廂,也鑽了進來,順手關上車門。幾聲馬嘶後,車子急速前行。遠處傳來陣陣喧囂,母親緊緊把我摟在懷裏,我感到她的心在怦怦劇跳,雙手在微微顫抖。那個瘦小的男人麵沉似水,掀開一角窗簾向外張望,我也好奇地向外看,遠遠地,有很多人舉著火把,揮舞著棍棒,吵吵鬧鬧地衝進我家。瘦小男人目光冷峻,不動聲色,但我看到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後腰處,緊緊攥住一把刀。
馬車疾馳,喧囂聲和火光逐漸消逝。母親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子一軟,靠在車廂壁上。那個瘦小男人也逐漸鬆開了握刀的手,他放下窗簾,轉頭看著我,忽然露出一絲笑容:“別怕,小家夥,你安全了。”
隨著馬車有節奏的晃動,我耐不住困倦,埋在母親懷裏沉沉睡去。再次醒來,已然是天光大亮。我發現自己孤零零置身於陌生的房間,這讓我內心惶恐,我大聲呼喊著母親,直到她端著一碗粥出現在我的麵前。
“娘,我們在哪兒?”我問母親。“我們在家裏,政兒。”母親這樣回答我。“家……娘,那些人,那些打我們的壞人還會找來嗎?”
母親的眼圈紅了,她放下粥碗,把我抱在懷裏,輕輕撫摸我的頭頂:“不會了,政兒,他們找不到我們的……”
熱淚滴落,母親輕輕抽泣起來。
(二)偷生
當我可以跨出宅院,在街上奔跑玩耍的時候,戰事已然結束許久,邯鄲的人們又恢複了往日祥和的生活,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那秦軍圍城、餓殍遍野、人人相食的日子,仿佛隻是一場噩夢,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
經過那夜的遷徙,母親和我已經在城東的新宅裏平安度過了一年多。所謂平安,是沒有人再闖進我家裏行凶。但是即便門窗緊閉,也擋不住街坊鄰居們的白眼和咒罵。
有時母親帶我上街,鄰居們見了我們,都遠遠避開,很多人還在遠處對我們指指點點,嗤笑不已。他們輕蔑的神情是如此肆無忌憚。我很難受,抬頭去看母親。母親卻握緊我的手,昂首微笑著快步走過,把這些嗤笑甩在身後。可是我知道母親的微笑並不是真心的,因為她緊咬著顫抖的嘴唇,因為她的手心裏都是冷汗,還因為,很多次夜半醒來,我都看到母親獨坐窗前,對著明月默默流淚。
左鄰右舍有許多和我年紀相仿的孩子,他們每天都在一起開心地玩耍,男孩子們扔羊拐骨、撞拐、跳馬、和尿泥……嘻嘻哈哈熱鬧極了。但他們對我卻不理不睬。每當我笑嘻嘻地跑去,想加入他們的遊戲,他們就一哄而散,跑到別處去玩了。我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跑遠,隻好羨慕地看著他們奔跑嬉戲。天黑了,各家大人出來召喚孩子回家吃飯,我也慢吞吞地回家去。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隨著年紀的增長,雖然母親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可我還是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知道為什麼別的孩子都有父親而我沒有,我知道為什麼周圍的人都對我們懷恨在心。我知道為什麼沒有小孩子願意和我玩。
我叫趙政,因為我生於趙國,生於正月——其實我本應姓嬴。我父嬴異人,係“質子”,即作為人質滯留趙國的秦國王族公子,於秦軍圍城時意欲出逃,死於亂軍之中。與其一同死難的,還有他的結義兄弟呂不韋——邯鄲有名的巨商大賈,富可敵國。
因為長平之戰,因為邯鄲之圍,趙國人恨死了秦國人。
因為我父親的身份,邯鄲人恨死了我們母子倆。
那時的我,對自己素未謀麵的父親,亦是愛恨交加。
他是我父親,所以我愛他念他,時常在心裏描繪他的模樣,可惜最後總是歸於空白;他是秦國公子,母親和我為他吃了太多苦頭,所以我不免有些恨他。當我說起自己的想法,母親默然,半晌才苦笑一下:“政兒,你不應該恨他的,他是你父親啊……”
至於叔父,同樣素未謀麵,卻令我有種難以名狀的親近之感。或許是因為他雖然死了,卻能夠令他的朋友忠心不貳地履行諾言,多次救我們母子於水火;或許是因為他那傳遍邯鄲大街小巷,老幼婦孺都津津樂道的軼聞。傳說他富可敵國,家資足以買下半個邯鄲;傳說他慷慨仗義,多次救人於危難卻不圖報答;傳說他恭謹待人,門下人才濟濟,聚集各路豪傑;傳說他風流好色,一擲千金,隻為博紅顏一笑……
每當我問起叔父的事情,母親總會難得地展顏一笑,淡淡紅暈襲上雙頰。
(三)孤獨
幾年來,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玩耍。
我曾因為無法和鄰居家的孩子們做朋友而向母親訴苦。母親想了想,說道:“我給你買些冬米糖,你拿去分給小朋友們吃,他們會喜歡你的。”
拿到冬米糖,我歡天喜地地飛跑出去,那些孩子見了我,還是撒腿就跑。我急忙叫道:“你們別跑,我有好東西給你們吃!”孩子們停下腳步,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走上前去,把冬米糖塞到他們手上。他們好奇地看看,嗅嗅,猶猶豫豫地放進嘴裏嚐嚐,頓時眉開眼笑地大嚼起來。我也開心地笑了。這下,他們該和我玩了罷?
幾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意猶未盡地吮吸著手指。一個叫大牛的男孩瞪著牛眼問我:“還有嗎?”在這群孩子裏,大牛身體最壯,是孩子王。我把手一攤,搖搖頭。見他很失望,我急忙說道:“明天我再找娘要些……你們帶上我玩好嗎?”大牛點點頭,說:“好罷。”這時,旁邊一個尖嘴猴腮叫楊三的小孩拉了拉大牛的衣服,對他耳語幾句。大牛皺眉想了想,對我粗聲粗氣道:
“嗯,不行,我們不能和你玩!你走罷!”
“為啥?”我急了。
“你是秦國的野種!”大牛一瞪眼,“滾開!要不我揍你!”
“你們不帶我玩,為啥吃我的糖!”我氣極大叫。
楊三嬉皮笑臉地說:“吃了糖,就一定要帶你玩嗎?誰答應你啦?”他得意地看看其他孩子,“我們沒向你要糖吃啊,是你自己送來的,對不對啊?”
孩子們一齊哧哧地笑了,嘴角還粘著冬米糖的顆粒。我惱了,撲上去要抓楊三,他笑嘻嘻地躲在大牛身後,大牛伸出粗壯的胳膊,一把將我推倒,惡聲惡氣地吼道:“要打架?衝我來!”
我倒在地上,愣愣地看他們嬉笑著走遠,淚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母親聽說後,隻是歎口氣,道:“政兒,以後你自己玩罷。”
我家住在東城城門附近,出城向東走不到幾裏,就是波濤滾滾的漳河。每到天氣晴朗的午後,我就帶上自製的小漁網,去河灘撈魚。撈上來的都是寸許長的小草魚,我把它們裝在陶罐裏,帶回家,把饃掰碎了喂它們。
我很羨慕這些小魚兒,它們成日裏在一起遊啊遊的,不必打架,也不會受欺負,無憂無慮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