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之際,撲簌葉落。九節鞭若驟雨疾打下來,寒光襲上峭壁,刹那碎石紛飛,墜入一旁深崖,除卻稍縱即逝的痕跡,再無多餘聲響。
腳下棧道太窄,又依托峭壁半懸於空,受限於方寸之地,容序無法完全施展,隻能且戰且退應付著談霜綿密的招式。
甚至來不及問一句,為何突然對他動手。
談霜麵沉如水,一步步欺上前去,一直將他逼到棧道邊緣,再稍退一步便會失足墜落,墜入這深不見底的懸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
他手裏的陰陽印靈力用盡,他隻是凡人,且並非玄門中人,術法修為本就不深,若掉下懸崖,即便不死,也能摔個手足盡斷,痛苦而亡。
整整十九年,昔時今日,同樣的生死一線,終於換了人。
九節鞭就在麵前,隻消奮力一擊,便能將容序打落懸崖,而他自己,也隻靜靜地看著,從方才到現在,隻守不攻任她逼至最後。
“你要現在殺我?”
“你真是容序?”
同時開口,卻是截然不同的話。
腳下碎石滾落棧道,細碎聲音很快消失在幽深崖下,容序輕輕笑出一聲,一下子卸下了所有身防。
談霜不進不退,保持著這個危險位置:“你還笑得出來?”
容序道:“你懷疑我是別人假扮?”
九節鞭仍指著他,談霜道:“我也是真想殺你。”
容序望向身後,天地廣大,空穀無人:“或許這次,我們都會死在這裏。你殺與不殺,其實並無太多區別。”
“我記得你從不會聽天由命。”談霜道。
“那時年少無知。”
“是嗎……”九節鞭忽而欺來,纏上他的脖子,“你若聽天由命,為何還要躲我十幾年?”
“因為你還有話問我。”容序淺淺笑了,清潤溫柔一如當時少年,“你必須活下去才能找我報仇。”
鋼鞭收緊,其上涼意滲入肌膚。談霜嗤道:“你太小看我。”
“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容序目有愧色,“如此大仇,本就不可能忘,我也答應過你,待事了之後自裁謝罪……”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麼嗎?”談霜寒聲道,麵上神情冷硬如冰,“恨你們瞞著我做了交易,以所有人的性命換我苟且偷生!在你們眼裏,我就是這樣貪生怕死無情無義?!”
容序一驚:“你……你知道?”
“當年不知道,後來也知道了。”談霜慘笑,“我勸父親莫要起義時,他不聽我的;你潛入軍中受他賞識,我勸他莫要輕信於人時,他也不聽我的;到後來,我說要與將士弟兄同生共死,他依然不聽我的……”
容序欲言又止。
十九年前,先帝削藩燕王起兵,整個大明一夜之間重陷戰亂。天下初定方三十餘年,民間尚有亂世割據為王的野心家,亦有不甘敗退的前朝餘孽,一時間趁機舉旗造反之人並不算少,隻是大多未成氣候便被剿滅罷了。談霜父親那一支,不過是仗著地勢極好,圍剿太耗兵力一時未被官軍注意才僥幸壯大。
那時,尚且年少血氣方剛的容序投於秦安麾下,以一新兵身份不知天高地厚地求接先鋒印,秦安雖是欣賞他勇氣,卻也不敢當真將先鋒之職交與他。彼時戰事陷入僵局,燕王軍與官軍幾番往來各有輸贏,一時難以突破繼續南攻。僵持之際,燕軍發現有支初成規模的反軍盤踞後方,時時趁亂劫掠擴張,且借地形掩護,已發展成為心腹大患。容序自請剿匪,於陣前立下軍令狀,一月為限,以一己之力潛入反賊軍中,裏應外合將之一網打盡除去後患。若成,則自己有能力接此先鋒印,他人亦將心服口服;若不成,則甘願以死謝罪,以示全軍。
秦安斟酌一日後同意,那日容序躊躇滿誌入山,一去再無消息,直至一月之後傳訊而來,約定時日繪出路線,所有安排周密妥當,當真一舉拿下所有反賊。
秦安的中軍帳內,容序奉上賊酋首級,同時,接下先鋒之印。
帳中燭火搖曳,映照下的,是容序一身喜服,鮮紅若血。
賊首伏法,要犯三十人以謀逆之罪處斬,其餘從犯,或發配或監禁或充軍,竟大多保全了性命。
戰事接踵而來,再無人去顧及,當日的賊首之女,容序的新婚妻子,在什麼時候被抹去,在什麼時候,逃過一劫。
“各為其主,我並非不知。”談霜澀然道,“我最恨的,是你們誰都不曾問過我,要不要活下去。”
“他們都希望你活下去。”容序輕聲道,“執著報仇,亦是一個活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