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 3)

更可笑的是,在這所鄉村學校裏他怎麼也嚴肅不起來。學生娃兒全是本村的,親戚撂親戚,多少都有些牽連。下了課就叫哥、叫叔、叫爺,叫著叫著就沒了老師的尊嚴。有一次,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玩麻雀,他就嚴肅地批評了幾句。不料,那學生突然張口罵道:“日你媽蹦猴!”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愣愣地望著那學生,好半天才緩過來,就憶起接輩分他該叫這娃子一聲叔的,很覺得荒唐,也隻好伸伸脖子咽了。

漸漸,這課就上得沒有滋味了。學生隔幾天走一個,隔幾天走一個,間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裏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沒了心境去好好講。

還有的學生噯著高級煙回學校來,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裏裝的三毛五一盒的許昌煙襯得很委瑣。後來見人連煙也不敢掏了。

在村裏,辦什麼事也沒有往常順了。有時候連東兩都借不出來,人顯得很落價。有一目澆地,捏蛋兒時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澆的時候電工卻把他排到了最後。電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曉得國家教師這牌很不值錢。此後,心越來越灰。氣憋在肚裏,有話無處說,那日子就顯得難熬。

就有人出主意說:“跑跑吧,跑跑。”

於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這“跑”是極有講究的,那也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聽了村裏爺兒們教給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覺得自己淺薄。

讀了那麼多年書,原是讀傻了。就誠恐誠惶地跟村人學那“跑一的學問,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地往縣教育局的頭家送……”

就這麼“跑”了兩趟,村人們都知道了。一聽說李明玉走,大夥兒立時變得熱情起來。他在村街裏過,就有人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臉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塊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電工見了他大老遠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聲!”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頭關係重,別惜乎錢……”連撿破爛的麼叔見了也關切地問:“明玉,活動得咋樣了?趕明兒我給你弄兩瓶好酒摔摔。”

隔天,麼叔果然提來了兩瓶好酒,一進門就說:“娃子,上頭禮重,輕了不辦事。這兩瓶酒你拿去,準叫鱉兒給你辦了!”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結結巴巴地問:“麼、麼叔,這這這……得多少錢呢?!”

麼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鱉兒哩!”

李明玉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麼叔,就覺得這“跑”的學問越來越深刻了。

麼叔趕忙說:“沒事兒。假哩跟真哩一樣,不信你嚐嚐。”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開酒瓶蓋兒,立時聞到了一股濃香,那香味的確與眾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問:“麼叔,看不出來吧?”

麼叔一拍胸脯說:“娃子,請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來!”說著,“嘿嘿”笑了,“實話給你說,這兩酒瓶是我收破爛收來的。酒是一點兒不假,散酒。不過,我有法叫它變……”

李明玉當然不放心。給人送禮,送些假貨,萬一喝出來怎麼辦?!就問他到底使的啥辦法。麼叔這才小聲說:“娃子,這法兒可不能說出去呀!實給你說,我往酒裏滴了一滴‘敵敵畏’……別怕,沒事,一滴沒事兒,咱日哄鱉兒哩,咱日哄鱉兒把事兒給咱辦了。咱不壞良心。我嚐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樣,香哩!”

雖然麼叔一再保證,李明玉還是不敢送,那酒裏摻的是“敵敵畏”呀!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調令終不見來。李明玉眼看著事兒不成,又跑了兩趟,人家總說“研究研究”……無奈,他硬著頭皮把兩瓶假茅台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幾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來,公安局來找他的麻煩。

可沒過幾日,調令就下來了……

於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驕傲。在他辦手續那幾天裏,村裏天天有人請他吃酒。有時一天幾場,排都排不過來。當然,請他的都是頭麵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學問”,以備他進城幹大事用。

明玉很虛心地聽著,默默地點頭,再也不敢小覷鄉裏爺兒們。臨了,都會懇切地說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別忘了爺兒們哪!”

麼叔也覺得很體麵,在村裏逢人就講,是他用兩瓶茅台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長帶領全校師生列隊在村西頭歡送他,還特意借了兩麵破鼓敲著,場麵很熱烈。學生娃兒們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個個親親地喊老師,那目光是極羨慕的……李明玉卻哭了。

村口停著一輛吉普車。

李明玉走了,這所鄉村學校裏再沒有國家教師了。

§§28.香葉

男人跪在她的麵前,男人說:“完了。”

那時候,男人還是很風光的。常常坐著臥車回來,喇叭鳴得很響。村裏人都以為男人發財了,男人說:“錢算啥?三十萬五十萬小菜一碟!”於是就穿得特別嶄括,西裝一套一套地換,吸最好的煙,喝最好的酒,見了人頭昂得很高,把揣在兜裏的小片片亮給人看,說上邊有“洋文”。後來家裏的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饃,說不香;給他攤煎餅,又說沒昧兒。接著就誇城裏女人的手巧,做的飯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時間,男人嘴裏漸漸露出了一點口風,男人不想要她了。兩個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裏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來就發脾氣,就找茬兒。她是個柔弱的女人,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裏的話兒男人從來沒幹過。農忙時,她想讓男人幫幫她,男人說:“收收打打也就是幾百塊,撂了算啦!”男人說了大話,可從不見捎錢回來,她隻好一個人死做。在土裏撲騰的女人是很見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卻日見喧鬧,她成了男人的拖車……可是,男人突然回來了。沒有坐臥車,也沒有了往日的張狂。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男人賊兒樣的敲響了家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下說:“完了。”

到了這時候,男人才告訴她:他托人貸了一些款,加上合夥人攤的股份,還有一些鄰人托他買化肥、農藥的錢,全都被人騙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卻被廣東蠻子騙了……

夜有些涼,她抖著身子問:“多少?”

男人抓著自己的頭發,淚流滿麵,神色十分驚恐。他吞吞吐吐地說:

“有……有、好幾萬。”

男人說的很含糊,言語間躲躲閃閃的,到了這般境地,男人還想瞞她。

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男人喘口氣,結結巴巴地說:“八、八萬……”

老天哪,八萬!她娘兒仨在家省吃儉用,喂豬喂雞,加上賣糧食的錢,緊緊巴巴一年才能掙七八百塊。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萬……

男人擂著頭說:“我作孽呀!我對不起恁娘兒仨,讓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會在她麵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經亂了,男人扶不起來了。多年來她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現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孩子在床上睡著;男人在她眼前跪著。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未了,她歎口氣說:“你走吧。”

男人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隻眼巴巴地望著她。

她心裏很亂,卻不得不撐住架子說:“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緊抓住她的手,抖抖地說:“家裏……”

她說:“家裏你別管了,天塌下來有俺娘們頂著……”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樣的偎在地懷裏,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說:“香葉,香葉,我掙了錢就回來……”

八萬元,怎麼去掙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讓自己往下想,就說:“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從破衣櫃裏摸出五十塊錢遞給男人。男人哭著不要,她把錢塞到男人的兜裏。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說:

“香葉,香葉,我對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濕,很涼,哆哆嗦嗦的。她心裏突然有了一絲快感,很沉重的快感。隻有在這時候,男人才徹底地屬於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從後院翻牆走的,男人連從大門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當男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香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第二天,討債的便湧上門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債主鬧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進門就喊:“五大噴,今天你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老子的錢!”

一問當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鱉兒”跑了。頃刻間,院子裏像炸了似的,債主們全都紅了眼,有吆喝著扒房子的,有搶牲口的,有跳豬圈裏趕豬的,也有衝進屋裏拾掇值錢東西的……屋裏屋外鬧成了一窩蜂!

香葉從沒經過這陣勢,看見人腿就軟了。可男人已經跑了,孩子還小,她隻有撐著。開初,人們知道一個婦道人家小支事,她說話也沒人理她。香葉就默默地去灶房燒水,任人罵翻天也不開腔。水燒開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裏的碗全拿出來了,在地上擺了一片……這當兒,兩個孩子嚇得撲到她懷裏哭起來。她給孩子擦擦淚,輕聲說:“去吧,上學去吧。叔們逗你們玩哩……”一時,債主們被這媳婦的沉靜鎮了,又亂哄哄地圍上來向她要債。香葉隨手搬隻小凳在當院坐下來,挺住身子說:“爺兒們,都走了恁遠的路,喝口水,有話慢慢說吧。”

債主們像沒王蜂似地團團圍住她,一個個躁躁地罵著,有的幹脆張大嘴哭起來……

香葉軟聲說:“男人在外頭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話說回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了人家,總是要還的。爺兒們消消氣,慢慢說……”

鄉信貸員老馬擠上來,一跺腳說:“唉呀祖奶奶!五萬哪,我給他貸了五萬……”

香葉心裏打了個冷顫兒,眼前一黑,就覺得那數字像山一樣壓過來。

她兩手抓著凳沿兒,坐穩了才說:“大哥,你是國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話我不該說,他是個沒星秤,這款當初你就不該貸給他。這會兒鬧出事來了,這個賬俺應了。你知道,五萬元不是小數,俺眼下也還不起。你要當緊逼俺還賬,大哥,你看看這院裏、屋裏,東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錢?”

老馬一時急火攻心,炸著喉嚨喊道;“沒、沒錢……我上法院告他鱉兒!”

香葉慢聲慢語地說:“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著把他抓起來,這賬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來,慢慢把賬還上。要是他掙不來那麼多,家裏俺也認這個賬,早早晚晚給你堵上這窟窿……”

老馬一拍屁股,說:“現今上頭就催著要款!哪怕先還個一萬兩萬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呀?!”

香葉端起一碗水遞給老馬:“大哥,你別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馬接了水碗,她又說,“大哥,事到了這一步,責任你也擔一些。聽說貸款時你也得了些好處?這樣吧,你先把那一萬元好處費還上,這四萬我認了,慢慢還。隻要我手裏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啥時要啥時給,決不賴賬。要是還不行,大哥,你搬東西吧,啥值錢拿啥……”

老馬傻愣愣地捧著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餘下的債主七嘴八舌地嚷著要賬。有三千兩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個個都像瘋了似的,手指頭點在香葉的臉上!唾沫星子濺在香葉的臉上!香葉不揚頭也不低頭,就直著身子跟人說好話……那些有借據的,急著用的,香葉指指院裏的牛、圈裏的豬,又指指屋裏的東西,說:

“大哥,錢是欠了。當家的雖然不在,這賬俺認,你看看這院裏屋裏,凡值錢的,請挑了。你說個數,把賬抵上。不夠呢,說個日子,俺慢慢還。知道恁掙錢不容易,話也不能說到別處……”

人們蜂擁而去,屋裏屋外看了,家裏值錢東西的確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趕了豬,有人抬了桌子、櫃子……香葉眼含著淚看人挑東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勞掙下的呀!可她還不得不笑著說:“大哥,弄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恁多擔待吧。”

債主們知道她男人在外邊花天酒地,女人卻不曾享過半天的福,如今擔下了天大的窟窿……心裏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還有一群沒有憑據的,也都嚷嚷著要債。香葉說:“老少爺兒們,按說,借錢是該還的。沒有錢,也得說個時候。各位都說明心欠了錢,到底欠了沒有?欠了多少?該是有個憑據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難處了,也不會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麼說?這樣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來,他隻要說借了,會還的。要是明心不回來了,隻要能說出幾個證人,公道的證人,我也認。你們都看見了,這個家是敗了。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再寬些日子吧……”

眾人默默地,也都覺得這女人說的是理。有的就日罵著去了,有的還留下來死纏……

就這樣,從早到晚,要債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她就一遍一遍地給人說好話。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女人,一生都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也沒作過這麼大的難。有時候,人們拽她、搡她,叫罵聲、嚷吵聲幾乎把她淹了!她就覺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瘋,想死……她恨男人,卻又不得不護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這種時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撐著這實在難以支撐的局麵。

月上柳梢兒的時候,屋裏屋外的東西已經光光淨淨了,隻差房子沒有扒……

香葉還在院裏坐著。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們見香葉從街上賒了一百個雞娃。

§§29.二拐子

二拐子,小頭,眼斜斜的,走路畫圈。人是很聰明的,就是好賭。賭起來能一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個小人兒,那膀胱像是鐵做的。

贏的時候,就大堆往懷裏摟錢,看都不看;點煙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萬富翁。輸的時候,也不寒臉兒。錢輸光了,就押家什,押褲子,光著屁股也幹。有一回,他輸了錢,出門碰見兒子。兒子七歲了,大名叫王國棟,小名兒叫丟兒。他看見兒子就喊:“國棟,過來,過來。”兒子剛放學回來,就問:

“爹,啥事?”他說:“用用。”說著,就把兒子拽到賭場上去了。進門一聲:

“押上!”就把兒子押上了。女人聽說信兒,風一樣趕來,抓住他又打又罵!

二拐子連聲說:“用用,用用。”說話間就和了一盤。女人一氣之下,扯著兒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後才曉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個人過。

田裏的活兒是不做的,終日夾一個破兜,兜裏裝一副麻將,手裏練練地捏兩骰子,走著拋著,屁股一坐下來就沒明兒沒夜了。那一日剛敗下陣來,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麥地該鋤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說:“四叔,二畝麥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給你算了……”本家叔聽了這話,胡子都氣炸了:“鱉兒!你,你……毀了,毀了!”莊稼人賣青苗,就等於剜心頭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裏人都覺得這個家是敗了。卻不料二拐子竟練了一手絕活兒,漸漸發起來了。贏了錢,吃喝用不說,還寬寬地蓋了六間大瓦房。房子蓋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過得很苦,看見他眼圈兒就紅了,問:“改了麼?”二拐子不吭,就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又問:“改了麼?”二拐子還是不吭。又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著淚,不再理他。二拐子在屋裏顛了一圈兒,說:“……我見見國棟。”女人說:“丟兒不見你,丟兒沒你這個爹!”二拐子很想兒子,四下瞅瞅,見兒子不在,問:“啥時能見?”女人狠狠心,很堅決地說:“改了見。”二拐子再不吭了,就從兜裏掏出一疊錢放下,蕩蕩地出門去。女人從屋裏趕出來,把錢給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撿,就夾著那個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著屁股罵。

依舊是一個人獨過,夜夜鏖戰……

去年臘月,工商稅務聯合大檢查的時候,縣裏派了一個檢查組到畫匠王來了,主查篷布廠的賬。大凡鄉鎮企業都有兩本帳,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細究。篷布廠這些年已把各級工商稅務部門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這次卻換了人。廠長生怕查出事兒來,很慌。

人已來了,明著送禮是不敢的。廠長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於是派人把二拐子請來,說:“拐哥,請你幫個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說:“啥事兒?”

廠長說:“檢查組來人查賬,想請你陪他們摸兩圈兒。”二拐子笑了:“小菜一碟。”廠長壓低聲音說:“拐哥,咱村篷布廠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贏,可不知你會輸不會……”二拐子一聽就明白了。明著送禮不敢,打麻將輸錢,這叫暗送。二拐子不動聲色地問:“多少?”廠長把裝錢的提兜往他懷裏一扔:“這個數兒。”

當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檢查組的人玩麻將。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兩眼就放光,玩得十分認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們就贏得分外“艱難”……玩到天亮的時候,二拐子說:“罷了。”說完,站起就走,客人們餘興未盡,各自回去偷偷地數了錢,竟然都贏了三百塊!第二天傍晚,檢查大員們早早地就說:“叫二拐子,玩玩。”於是就玩玩。一連三晚上,檢查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賬的勁頭全轉移到玩牌上了。查賬麼,也就走了走過程……

送走了檢查組的人,廠長很感激地說:“拐哥,中,活兒幹得漂亮!”

隔了兩天,廠長親自給二拐子送來了大紅聘書,執意要聘他做篷布廠的業務員。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啥?要嘴沒嘴,要腿沒腿……”廠長說:“用你一技之長!拐哥,生產上的事不讓你費心。上頭來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長”。

從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廠的業務員。每逢上頭來了人,就讓二拐子陪他們“玩玩”。人分等級,“玩”也分等級。二拐子很會“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滿意,也就替篷布廠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時候也派二拐子到外邊去“玩”。二拐子出門很隨便,就夾一個破兜,兜裏裝一副麻將,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廠新買的麵包車就是二拐子玩著玩著弄出來的……漸漸,二拐子就“玩”出影響來了。四鄉裏都知道篷布廠有個響當當的業務員,很能做。

鄉政府出資辦了幾個工廠,總是很不景氣。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貨銷不出去。鄉裏就時常派人來“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長”。縣鄉鎮企業局遇上了麻煩事,局長就說:“派車,請二拐子來。”這時候的二拐子已經“玩”到了出神人化的境地,活兒做得十分漂亮。一百四十四張麻將牌就像在眼裏放著,兩個骰子擲得溜溜轉,要幾點兒有幾點兒,輸贏是盡在心中的。出門時“行頭”也變了,一身西裝穿著,夾一黑皮包,皮包裏自然還是一副麻將。還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裏,上邊赫然地印了一串頭銜……

二拐子貢獻大,廠長(也就是村長)十分器重,就想獎勵他。二拐子說:“別獎,我有錢。爺兒們,能不能叫我見見國棟……”廠長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國棟是他娃兒。就知道二拐於是想女人了。廠長一拍腿說:“拐哥,放心吧。村裏出麵,給你接回來。”於是,村長就帶了很重的禮物去給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還是那句話:改了麼?村長說:“嗨,早改了。現今是咱篷布廠的業務員,能幹哩!縣上領導都誇他……”

這麼三說兩說,就把女人孩子接回來了。

女人回到家,見了二拐子就喜喜地問:“你學會做生意了?”二拐子隨口說:“跟著跑(麻將術語)。”女人又問:“你腿不好,能聯係業務?”二拐子說:“門前清(麻將術語)。”女人關切地問:“生意咋樣?”“發財(麻將術語)。”女人看了院裏屋裏,又問地裏的莊稼:“今年麥打了多少?”“一萬(麻將術語)。”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說:“吃啥飯?”“燒餅(麻將術語)。”……往下,女人越聽越不對味,就怯怯地問:“你……不是改了麼?”

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氣之下,扯著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後邊追著屁股喊:“國棟,國棟,你看爹給你買哩啥……”孩子說:“俺娘說了,你要不改,金山銀山俺都不稀罕。”

後來,鄉裏也派幹部去動員二拐子女人回來,說了很多的好話。女人就這一句話:“改了麼?”

二拐子隻好獨過。

春三月,二拐子被縣鄉鎮企業局借出去“玩”業務,一連陪人玩了三夜,竟突發腦溢血,死在了牌桌上。臨死時,二拐子嘴裏還念著兩個字:

“白板(麻將術語)。”

二拐子死後,村裏為他開了很隆重的追悼會。鄉裏縣上都送了花圈。

挽聯上赫然地寫著:

以身殉職鞠躬盡瘁二拐子女人卻以為恥。她雖然也讓孩子為他爹上了墳,燒了紙,卻把孩子的姓改了,隨母,叫楊國棟。楊國棟八歲了,上小學二年級,很用功。

§§30.菜園風波

菜園不大,七八畝的樣子,是上水好地。每戶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種各的。鄉下人吃菜不講究,種什麼就吃什麼,種多吃多,種少吃少。平日裏,你薅我一棵蔥,我拿你兩棵韭,沒人計較。菜多時也分些給眾人,全個情麵。但終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漸漸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於是各家都紮了籬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來。

籬笆是擋不住人的,卻擋出了很多的怨恨。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裏的蔥被人薅了一溝兒。他家總共才種了兩溝蔥,蔥長勢很好,本指望細水長流地吃下去,卻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溝兒!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裏罵,兩手拍著屁股,一蹦一蹦的。罵了半日,沒人應,也就不罵了。

二天,海子家菜地裏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殘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個難惹的主兒,辣貨。她敲著洗臉盆在村裏罵!從村東到村西,罵得響亮而又熱烈,把墳地裏的先人都抬出來了……引逗得一村娃兒跟著看。可她罵著罵著也不罵了。

三天,旺家菜地裏的油菜又教人薅了。這主兒更狠,是用鏟子鏟的,一溜兒一溜兒地鏟……旺家女人柔弱,老實,不會罵。不會罵也學著罵,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慢慢也不罵了。

此後,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隨意很無賴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亂,整塊菜地像被豬啃了啃似的,薅出了“去你×的!”的意思。一時,大家都互相防著,一個個臉綠得緊。

於是,各家都出去賣菜,悄悄的。有到東鄉,有去西鄉,也有到鎮上、城裏去的。那菜的品種都很散亂,一把蔥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捏蒜……賣得自然便宜些。

於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園裏來看菜。你家搭一個菴,他家搭一個棚,還有的把床抬到地裏,用塑料布紮一個頂……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來看,有的是女人來看,有的是小夥,有的是閨女,一入夜就扛著被子來了,菜地裏顯得很熱鬧。夜裏,隔著一層籬笆,你尿了,他也尿,這邊嘩啦嘩,那邊嘩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東邊“咳咳”,西邊也“吭吭”,平添了許多野趣。睡不著的時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籬笆裏坐坐,我到你的籬笆裏坐坐,心裏防著,麵上還是笑的。夜靜時,隻要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來齊聲問:“誰?!”

應聲也很響亮:“我!”

“咋?!”

“尿!”

於是又一片笑聲。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熱。在家裏憋久了,來菜地裏睡,屋宇顯得十分闊大。空氣自然鮮,月色朦朦朧朧的,遠處潁河的水琴兒一般細淌,地下的蟲意們私語喃喃同撩人想些非分的事體,便有些滋滋潤潤的念頭生出來。一家一戶的日子,本就有著許多愁緒,許多的不美滿,心憋久了,放出來就是野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菴裏去了。旺家女人正擰著細柔身量在月色單翻煎餅,突有野黑一條壓下來,初時還掙紮了一陣,又怕人聽見,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貼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港。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裏睡不著,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閨女順妞那裏編閑話。先是低聲說笑,漸漸就有了不規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一抓著抓著,保柱就捉住了順妞的手。順妞慌慌地說:“你……我喊了。”保柱鬆了手,看了順妞,繼而又捉住,手裏濕濕的,握得更緊,順妞說:

“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終也沒喊。

漸漸有風聲傳出來了。旺家兩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兩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罵,兩個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長家評理,村長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們日罵一頓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罵翻了天,從偷菜罵到偷人,一說妞兒匪氣勾人,一說娃兒流氓成性,鬧成了一鍋粥!繼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關上門審女人,女人開著門審男人,越審疑心越大。整個村子像火藥桶似的,天天有人幹架!究竟為著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於是又換人去菜園裏看菜。換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兒;換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時,人都像瘋了一樣,生出了許多事端……

接著,事情越鬧越大了。先是順妞跟保柱趁人不防雙雙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裏競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溝裏幹事。就有人捎話給旺,旺一氣之下掂了糞又去找海子拚命!旺在前邊跑,一村人在後邊跟,嗷嗷叫著看熱鬧。等黑壓壓的人群跑進北溝兒,海子已帶著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氣昏了頭,半主、夜到海子家,要幹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讓,撕扯中又紮了旺一剪子!旺呢,覺得太虧,就跑到縣法院告了海子一狀……

月餘,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後又抓了旺家女人,說是重婚罪。

沒過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說是強奸未遂……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們覺得虧。人們也覺得虧。隻怨菜被人薅了。

村魂

據家譜記載,畫匠王原叫鍋片王,祖上是從山西洪洞縣遷來的。大遷徙時,王家族人惟恐失散人口,聚在大槐樹下砸了鍋,每人一鍋片作為標記……後來果就失散了。帶著鍋片的一王家後生走到潁河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再後娶妻生子,代代繁衍,生出一個莊來。是年大旱,赤地千裏,村裏活口僅剩八人。懨懨,懨懨,又是一個莊。個個都能活。

§§31.二奶奶罵街

天晌了,日光燦燦的,村舍裏飄著一縷縷炊煙,驢在磨道裏叫著,伴那一嗒一嗒的風箱聲。而後是潑水般的驢尿,那腥臊沿街散出去,蕩得很遠。漸漸有熟香飄出來,風箱聲也就住了。隻有日影兒釘住不動,靜靜地射在瓦屋的獸頭上。

畫匠王村從來沒這樣靜過。往常,人們盛上飯就端出來了,一個個都到街麵的飯場上來吃。你捧一隻碗,我捧一隻碗,或蹲或坐地倚在那棵老槐樹下,說些家事、國事還有些扯淡事。興了,就紅著脖子抬杠,就日罵,一個飯場都熱鬧鬧的。

然而,今日沒有一個人到飯場裏去吃。家家的院門都是關著的。也有人端了碗出來,探一探頭,又縮回去了,悵悵的。

那時候,老馬就在村頭的槐樹上綁著,血汙把一張胡楂子臉塗得髒兮兮的,翻腫著一隻眼。嘴巴打歪了,下巴斜斜地抽著,那身人們熟悉的中山服被繩子捆得很皺。老馬的頭大麥樣勾著,一眼睜一跟閉,人看上去十分猙獰,鬼一樣猙獰。開初還有孩子圍著看,遠遠地看。怕,不敢近了。

後來就沒有了,都回家吃飯了。

放工的時候,人們都看見老馬了,可人們都裝作沒看見老馬;人們都是認識老馬的,可人們都裝作不認識老馬。老馬犯事了。老馬原是鄉裏的技術員,後來又當了什麼,很體麵的。不曉得為什麼他犯事了。現在押著他挨村批鬥。押他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喝酒去了,就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早些年,老馬在村裏呆過。那時他還年輕,小分頭,戴一副眼鏡,臉兒白白淨淨的,常在村裏的大會上講話,挨家挨戶發放土地證。這些年他又來村裏普查人口,給許多沒名兒的村人起過名字,比如“狗剩兒”吧,他說,建國吧。於是就“建國”了。人們很信。後來老馬就走了,再沒來過。

如今老馬犯事了。

天藍藍的,偶有小風一縷兒,滑過悶悶的村街,滌掃牛蹄印痕上的浮塵。日光斜斜地照在槐樹上,篩下一地亮白。槐樹下有黑色的螞蟻在爬,螞蟻們拖著一個巨大的飯粒兒,堅忍而持久地朝著洞穴的方向移動。一隻黃狗晃晃地來到槐樹下,詫異地望著老馬,似也不敢近,又晃晃地去了。

老馬就在樹下跪著,麵對一個村子跪著。在洋溢著明亮秋日的午後,村子像曆史一樣沉默。沒有人走出來,一個人也沒有。

漸漸,終於有了點聲響了,那是拐杖叩地的聲音。拐杖一下一下搗在村街的土路上,搗得很沉重。有人貼著門縫看了,那是二奶奶,二奶奶走出來了。二奶奶拄著拐杖站在村街裏,久久地望著村口的那棵大槐樹……

突然,晴空裏就有了一聲燦爛!那驟然而起的唾沫星子像碎釘般炸出去,炸出了五彩繽紛的語言。二奶奶起來了,二奶奶頓著拐杖昂聲大罵:

“王家的人都死絕了?王家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王家的人不是人,是驢日的狗養的馬操的礁礁摧的麻繩擰的牛鞭摔的葫蘆瓢涮的!”

在八月的鄉村裏,在朗朗的天宇下,二奶奶罵得鮮豔而又熱烈!那沉靜一下子就碎了,碎在五光十色的唾沫星子裏,碎在有著拖車和牛蹄印痕的村街土路上。

“瞎了,瞎了,都瞎了!王家的人都戴著眼罩呢,王家的人用女人的騎馬布當眼罩,王家的人生來就是些鑽褲襠的貨!穀子有種,蜀黍有種,大麥小麥都有種,就王家的人沒種,王家人的脊梁骨早就斷了,生生就是讓人戳的!王家人的脊梁骨是唾沫黏的漿子糊的麥秸條兒穿的格巴皮草係的兔子屎辮的……”

二奶奶走著罵著,罵著走著,從街東罵到街西,又從街西罵到街東,拐杖在村街的土路上搗了無數個銅錢大的坑坑。二奶奶的罵語油炒辣椒樣地熾熱,油炸黃豆般地響快,又仿佛把染房的染缸抬到村街上四下潑灑,把一個體麵的村街染得黑黑黃黃斑駁陸離。二奶奶一下子把畫匠王女人特有的罵街藝術提到了一個極高的水平,以至於多年後仍然沒人敢罵街。

先是有孩子們跑出來了,娃兒們一群一群地跟在二奶奶的身後,瞪著小跟珠看她罵。而在飄蕩著和煦秋風和潑天罵語的農家小院裏,在一家柴門的後麵,漢子們一個個都勾著頭,鱉樣地蹲著。沒人敢吭,誰也不敢吭,任那罵聲像利刃樣的在身上戳窟窿!罵得漢子們頭往牆上撞……

“王家的女人都虧心了,上一輩殺人放火劫路,這一輩活該嫁到王家丟人現眼!嫁豬嫁狗嫁驢嫁馬也會哼哼,嫁個鱉娃子也會爬爬,嫁個蟲蟻兒也會嘰兩聲,咋就嫁給這些沒蛋子的貨?!王家人的蛋子都叫銃銃了鏟子鏟了斧子剁了鍘刀鍘了門框擠了碾子碾了……”

二奶奶的罵語高揚在瓦屋的獸頭上,又被秋風旋進小格子木窗,使畫匠王村的女人們臉紅心跳,一個個斜了跟去瞅男人,瞅得男人想尿。男人們硬憋住不尿,憋出了一頭青筋。

罵著,罵著,就有漢子走出來了。漢子的脊梁骨不是唾沫黏的、漿糊糊的、麥秸條兒穿的、格巴皮革係的、兔子屎辮的,一個個腰都挺著,很直,杠一樣直。手裏高擎著一隻海碗,走得很沉重也很昂然。跨過門檻的時候,漢子們臉上都帶著肅穆莊嚴的神情,凜然地走在村街的中間。這時候天光就顯得很淨,人心也很淨。秋陽溫柔地照著人的臉,秋風像梳子一樣梳理著明亮的村街,連高掛在屋牆上的紅辣椒串也顯得格外地鮮豔、親切。

漢子們重聚在大槐樹下,把一隻隻藍邊海碗擺在老馬的跟前。一時間,老槐樹下一片海碗。有的海碗裏盛的是拌了蒜汁的撈麵,有的是酸湯麵葉兒,有的是煮紅薯,有的是荷包蛋,頂不濟的也有幾隻隔年的紅柿……

漢子們陽壯壯地說:“老馬,吃!”

老馬的頭依舊勾著,那隻沒腫的獨眼裏有淚流出來了,淚水一滴滴灑在膝下的熱土上。

狗剩,不,建國。建國是最後跑來的。建國手裏哆哆地舉著一包煙,那是他剛從代銷點買的“永紅牌”香煙,一毛七一盒(平日鄉裏人隻吸八分的“經濟牌”)。建國跑到老馬跟前,抖抖地拆開封包,把一支煙遞到老馬的嘴邊,說:“老馬,先吸支煙。”

這時,二奶奶走過來了。二奶奶手裏端著一碗麵,誰也不看,就從一片海碗上走過去,劈劈叭叭踩出了一片碎響!踩得漢子們心疼。二奶奶近前來,一巴掌打掉了建國手裏的煙,就麵對麵地在老馬跟前跪下了。她把跪著的老馬攬在懷裏,挑起一筷子麵說:“老馬,對不住了。村裏沒男人,婦道人家不知理,你別怪。吃吧,老馬,吃吧。”

二奶奶一口一口地喂,老馬嗚咽著一口一口吃,淚花兒在眼眶裏轉……

慢慢,慢慢,漢子們全都站起來了,像林子一樣地立著。他們團團地將那棵大槐樹圍住,用身子擋住了老馬和喂飯的二奶奶,日光照在叢林一樣的人影兒上,個個都站得很直。

這天夜裏,女人們都變得分外溫柔,順從體貼地讓男人幹了那事兒。

男人們也一個個變得火爆熱烈,痛快淋漓,那歡樂是多年來少有的。

一村床響!

§§32.牛屎餅花

教書先生窗前有一架牛屎餅花。那花兒不是他種的,是他女人種的。

女人是從前宋嫁過來的。前宋的蘿卜,後宋的辣椒,不出好女兒。女人自然不很好,黃瘦,病殃殃的,教書先生將就了。女人叫先兒。咋就叫先兒呢?教書先生沒問過。

學校離村二裏地。教書先生每日從學裏回來,就坐下吃飯。吃一碗女人端一碗,吃一碗端一碗,話是沒有的。天黑了,就睡。有時候,半夜裏教書先生坐起來,悶悶地吸煙,出氣很重。教書先生有個挺女氣的名字,叫文秀。女人說:“咋啦,文秀。”文秀不吭。

後來女人就種了一棚牛屎餅花。這花兒種賤,一年三季開,開得鮮,朵大,牛屎餅狀,爬一窗燦爛。夏日裏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吃飯了。日子雖不寬餘,女人也盡量整治得幹淨些。擺上一方小桌,幾樣小菜兒,端上一碗粥,幾個窩窩,教書先生吃得很有滋味,也有了些雅意。有時候教書先生也說上幾句話,很淡的幾句話,女人笑著聽。吃了,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站著,長久地注視那花兒。花兒溫情地放著,無香氣。花兒怎就無香氣呢?教書先生不解……直到天黑了,花也黑了,才去睡。

女人得的是氣喘病。冬天裏終日咳嗽,一罐一罐吃湯藥,老不見好。

教書先生眉頭蹙著,卻不曾埋怨過什麼,日子也就淡淡地過了。女人身子雖弱,侍教書先生還是照常。人回來了就擺上小桌吃飯,仍是吃一碗端一碗。縱然日子緊巴,早上一個荷包蛋是少不了的。

教書先生還是悶悶的,話少。

漸漸有風刮到女人耳裏,女人便知道教書先生原是有個相好的。那相好的叫月琴,是教書先生的同學,兩人上中學的時候就好上了。月琴人高挑,長得豔,笑時西施樣生動,是鄰近村落裏百裏挑一的好女人。教書先生戀得很深。隻是月琴娘不願,一是嫌文秀家窮;二是想把月琴嫁到城裏去,或許能嫁個大幹部,就有倚仗了。月琴家是崗莊的,離畫匠王隻有三裏地。有一段兩人過往很密,見了就哭一場……終還是沒有成。

女人留了心。

忽一日,教書先生從學裏回來,女人說:“月琴從城裏回來了。”

教書先生愣了,臉上窘窘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就看那牛屎餅花。

女人說:“去吧,去看看她。”

教書先生猶猶豫豫地站著,臉相很木。女人替他拍拍身上的土,把衣裳弄得整齊些,推著他說:“去吧。”教書先生就去了。

那晚,教書先生很晚才回來。遠遠,就望見窗口亮著一盞油燈,油燈映著粉墨似的花架,疏疏朗朗的葉兒朵兒,素。教書先生心裏突兀地升起一股溫熱。緊走幾步,進了門,見女人在床上坐著,一時又無趣,訥訥地站著。

女人問:“見了麼?”

他說:“見了。”

教書先生脫了鞋,見床邊放著一盆溫水,就默默地坐下洗腳。洗了腳,坐在床沿上,一聲歎還未出唇,見女人望他,省了那歎,就躺下了。慢慢、慢慢,他就說了月琴的事。說著,說著,女人掉淚了。女人說:“真好,您倆真好。要早知道您倆這麼好,我就不來了。”教書先生遲遲地說:“孩子都有了,還說這話。”女人說:“要不是有孩子,我真想讓您倆……”這晚,教書先生就有了些溫柔。

此後,女人隻要一聽說月琴回來,就讓教書先生去看她,每次都催著他去。去前,總要替他拾掇拾掇衣裳,盡量讓他穿得體麵些。教書先生從月琴那裏回來,女人就笑著問:“見了麼?”教書先生說:“見了。”女人說:

“哭了麼?”教書先生說:“哭了。”女人笑笑,他也笑笑,淡淡的。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跟女人說了,教書先生落個心淨。可有一樣他沒說,月琴勸他調到城裏去,他沒說。

時光荏苒,花開花落,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女人的身子更弱。這時,教書先生恰好有了上調的機會,他終於可以調到縣城教育局去了。這事曾期盼過許多年,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可他卻張不開口。女人病成那樣,還拖著孩子,怎麼說呢,要是沒有那事,他可以說;要是女人待他不好,也可以說。這樣,話就不好出唇了。教書先生期期艾艾的,日日都想說。他知道說了女人會答應的,女人不攔他,可就是沒法說。心裏的東西,不說比說出來更可怕,教書先生心裏有東西。教書先生很躁。躁了,就在花架前站蛄,慢慢就心靜了。上調的事就這麼拖著拖著,黃了。

一日,女人慌慌地跑到學堂裏來,把他拽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說,有人從平頂山回來,說是見著月琴了。月琴在城裏被人騙了。城裏人睡了她,卻沒娶她,把她趕出來了,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這會兒拖著身子在街頭上要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