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3 / 3)

教書先生怔怔的,又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眉頭蹙得很緊。

女人說;“去看看她吧,你去看看她,也是好了一場……”

夜裏,女人不聲不響地忙著給他收拾東西。吃的,用的,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哪樣是給月琴捎的,哪樣是讓他路上吃的,一一交待得很清。臨走,還給他準備了五十塊錢,囑咐他捎給月琴。教書先生沒話說,他不知道五十塊錢是怎麼湊來的,也沒有問。雞叫的時候,女人打好一碗荷包蛋端給他,他就倚在床上喝了。臨行時,他抑抑艾艾地在屋裏站著,看了梁,看了房,說:“我去了。”女人說:“去吧。”

教書先生去了五天。回來的時候,遠遠望見村子,望見窗前那一棚牛屎餅花,教書先生眼裏竟濕濕的。進了門就喊:“先兒,先兒,我回來了。”

女人從崖裏趕出來,說:“回來了。”

他說:“回來了。”

女人說:“見了。”

他說:“見了。”

女人說:“哭了麼。”

他說:“哭了。”

女人眼裏濕濕的,就忙著給他做飯。他在屋裏站了一會兒,就趕到灶房裏,看女人做飯,女人下忙著,他看女人的手動,默默的。

冬天,下雪的時候,月琴到教書先生家來了。月琴是來辭行的。她嫁到省城去了,終於嫁了個好主兒,大幹部。月琴一進門就喊:“嫂子。”女人趕忙迎出去,拉月琴上屋來坐。月琴就在屋裏坐了。說了幾句閑話,月琴不吭了,教書先生也不吭了。女人站起來說:“月琴,你坐,我到鄰居家借個簸箕。”說著,就笑著走出去了,留下月琴跟教書先生說話……

一年後,女人又催教書先生,說去看看月琴吧。教書先生不吭聲。催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路遠,走一趟得花好多錢呢。女人問,得多少錢?他說,光路費怕得幾十塊。女人不催了。

冬春天,地淨了。女人圍著頭著籃子走村串戶去收雞蛋,收了雞蛋再到集市上去賣。女人身子弱,走走喘喘,喘喘歇歇,歇了再走,夜裏身子很涼。女人拖著病殃殃的身子整整收了一個冬春的雞蛋,待牛屎餅花又開的時候,她把一百塊錢遞到教書先生手裏,說:“去吧。”教書先生說:“先兒……”她說:“去吧。”

這次教書先生僅三天就回來了。回來時女人不在家,下地去了。教書先生在院裏站了會兒,就趕到地裏。女人說:“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女人問:“見了麼?”他搖搖頭。女人間:“沒找到?”他說:“找到了。”而後沉默。久久,教書先生說:“見了她娘……”女人看看他,說:“回吧。”就回了。

回到家,女人做飯,他獨自一人在花架下站著,站了很久。

這天夜裏教書先生哭了。女人像母親一樣抱住他,說:“不哭,不哭。”

教書先生就不哭了。

後來女人死了。女人死時一聲聲叫著教書先生的名字,教書先生一聲聲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很滿足,就笑著,臉上繡著兩朵暈紅。

女人死後,教書先生再沒娶過,隻年年種牛屎餅花。逢女人的祭日,教書先生在花架下擺一方桌,半斤燒酒,幾樣小菜,兩雙筷子,一杯一杯喝。那回憶很美好,很有詩意,扯一串田園的詩了……

§§33.石滾

麻五自從娶來女人後就小再是男人了。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裏就沒上床,女人不讓他上床。麻五的爺爺曾經富過,女人的爺爺也曾經富過,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覺得屈。女人曾經戀過一個紅色軍人,眼看就成了,後來那軍人來了信,說是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就吹了。女人不恨軍人。女人常把壓在箱底的舊信封翻出來看,信封上貼著一張張八分的郵票,郵票已經泛黃了,但女人還是很動情。郵票能讓女女憶起一串柿樹下的故事。看了,臉就粉粉紅,有淚。

雖然麻五和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但麻五顯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麵前總矮一個頭。女人說該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說該挑水了,他就挑水。夜裏女人不讓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樣在灶裏蜷著。睡到半夜的時候,女人也許說,過來吧,鱉貨。他就過去了。不曉得為什麼,女人竟有那麼多恨,常常罵他。罵得他一進門就顫顫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個孩子叫扁豆,一個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著娘罵。麻五臉上淨點兒。女人很白,臉上一點點兒也沒有。可一點點兒也沒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崗莊的,都說崗莊的女人硬性。

麻五在家裏抬不起頭,在村裏也抬不起頭。隻要村裏的喇叭碗兒一響,他就扛著鍁出來了,跟那些曾經富過,曾經犯過事兒的人一起去東坡翻地。他頂著爺的“帽子”呢。於是麻五的腰總是哈著。麻五自己不吸煙,兜裏卻常揣一包八分的經濟牌香煙,見人就敬,臉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結。見了隊長,就說:“三叔,吃了?”隊長哼一聲,麻五就忙遞上煙,“吸著,吸著。”隊長不吸,隊長嫌那八分錢一包的煙賴,往耳朵上一夾,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著身說:“三叔,您忙哪,忙吧。”隊長甩一句:“忙你娘那腳!”

麻五還是笑著:“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隻需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裏他蹲在小板杌上。

板杌小,隻有兩寸見方,他就那麼蹲著,吃飯蹲著,女人罵也蹲著,紋絲不動。出了門就蹲在石滾上。石滾圓圓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縱就像黏上似的,再不動了。地裏沒活的時候,人們常見麻五獨獨地在石滾上蹲著。麻五一蹲在石滾上就顯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兒半眯著,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體,又像是在品評什麼,很有點冷跟向洋看世界的味道。有時,日錯午了,他還不同去。兒子扁豆出來叫他,說:

“爹,咋還不回呢?”他睜開眼,慢慢地說:“你娘回來了麼?”扁豆說:“早回了,飯都做好了。”他說:“回吧,我再蹲會兒……”而後蔫蔫地走回家去,聽女人罵。

然而,卻不敢讓麻五進場,麻五一進場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麥的時候,麻五就在場院裏的石滾上蹲著。他蹲在石滾上看女人們攤場,然後是看漢子們趕牲口碾場,看屁股上兜著屎布袋的牲口在場裏一圈一圈轉。

接著是攏堆兒。待麥堆攏好了,就有漢子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說:“老五,該揚了。”

這時麻五仰著頭看看天兒,日晃晃的,就說:“不慌。”說是不慌,人已下來了。就見他大甩手走到場中間,煞煞腰帶,一條腿抬起來,不見他怎樣用力,腳上的鞋就飛出去了;而後抬起另一條腿,“日兒”一下,另一隻鞋也飛出去了,穩穩地飛出去了。睜眼來看,一雙鞋在石滾上放著,周周正正地放著。接著他身子一擰,順勢操起一把木鍁在手裏,待風聲響起的時候,就見空中亮起一道線,落下來卻圓圓的兩大片,麥粒是麥粒,麥糠是麥糠,那揚出來的麥子就像是一顆顆撿出來的,很淨。往下一鍁快似一鍁,一鍁緊似一鍁,風呼呼地響著,隻見麥粒兒綢帶一樣地在空中舞,麥塵飛揚,人卻不見了,隻能瞅見一個影兒,舞動著的影兒。倏爾風勢變了,揚勢也變了,一時滿天星,一時釘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轉的大傘,麥粒兒傘樣地旋著,人影就成了傘軸,滴溜溜跟著轉。轉著轉著,待一堆麥粒兒高高堆起的時候,在晃晃的日影兒下,體才看清一個漢子頂天立地地站著,那自然是麻五。這時候麻五的臉燦爛如花,麻點兒一坑一坑亮著,顯得分外生動。那歡樂像兩條小火龍似的從眉眼裏溢出,遍體燃燒。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處有詩一樣的東西在躍動,處處飽漲著靈巧和力量,機智和幽默。一時間天地仿佛很小,場巨大。

末了,麻五的骨頭“噝噝”地響著,就又縮在石滾上了,甕一樣不動。

天晚了,場裏的人都走光了,他還是不動。扁豆放學回來從場裏過,看見他就說:“爹,咋還不回呢?”他說:“我再蹲會兒。”

有一次,麻五扛著布袋到縣農場去換麥種,走到人家場裏就走不動了。縣農場場大,跟廣場似的。縣農場地也多,麥割一個月了還沒打完呢,一垛一垛在場邊矗著。場中間有一個剛碾過的大紊堆(沒揚過的麥堆),一位老農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揚場呢。那農工教得很認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著看,而後站起來看,看了,笑笑,搖搖頭;再笑笑,再搖搖頭。一知青見了。橫橫地問:“你笑啥?”

麻五又笑笑,說:“不是活兒。”

城裏人不懂這話兒,就問:“咋不是活兒?”

麻五還是那句話:“不是活兒。”

這話說得太重,那農工忿了,轉過臉來,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那農工更氣,緊著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說:“老哥……”

那農工把木鍁往麥堆上一插,喝道:“你來,你來試試!”

慢慢、慢慢,麻五手鬆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說:“試試就試試。”說著,就走過去了。

麻五操起木鍁,一操木鍁人就不見了。隻覺得風聲呼呼,釘子雨“唰唰唰唰”下著,初時還能看清一個舞著的影兒,再看就是兩個影兒,四個影兒,八個影兒……看影兒時就顧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著五朵旋轉的麥花,那兒遮天蔽日,朵朵相連,順著閃動的鍁影望上去就像一棵陡然長出的花樹……看空中就顧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現了五個圓圓尖尖的小麥堆,呈“五佛捧壽”狀圍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離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環環相間,一分不差。緊著眼看時就忘了聽聲了,那聲兒仿佛秋日綿綿細雨,又仿佛唱曲兒的小女響敲玉盤……久了,便有生的滋味從心裏溢出來,想唱。

眾人看傻了眼,一個個都怔怔的。那老農工先是滿臉赤紅,而後泛綠,綠到極處便是恨。老農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沒聲地從場邊的大缸裏舀出一碗水來,順勢潑了出去。潑了就覺得有一股濕風刮過,低頭去看,地上光光的,竟無一點濕星兒!老農工歎一聲,服了,就說:“是個把式,絕活兒!”

城裏人好拍手,就齊拍手,引了許多人看。

這天,麻五換麥種就沒有排隊。還在農場裏吃了頓飯,有肉,吃了滿嘴油。

回村後,麻五一連三天哼曲兒,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麼。哼得女人煩了,就罵,罵他個狗血噴頭!麻五在小杌上蹲著,一聲不吭。而後走出去蹲石滾。

每當麻五蹲石滾的時候,女人就在屋裏翻箱子。箱子裏藏著一小疊藍信封,破布裹著。女人解開一層一層的破布,就看見藍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藍信封,又趕忙裹住,緊煎煎地喊扁豆,沒有應聲。沒有應聲,才又去慢慢解……

秋後,麻五自然在場裏揚穀子,揚著揚著,女人來叫他了。女人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還不應,女人就罵了,女人罵得很惡!

再受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場邊上。他在場邊上鏟起一泡牛屎,顧勢揚了出去。十丈開外,女人正張大嘴罵著,就覺得有一股臭風襲來,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貼嘴上了!女人哭著往回跑;再不罵了。

麻五一鍁一鍁接著揚,揚完了,氣才泄了。縮縮地往家走。

§§34.響棒槌

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響棒槌的。

老德當過七年國民黨的兵,又當過八年共產黨的兵,回村時已經四十一歲了,還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過兩次國,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鮮,跟美國人打仗。機關槍跟炒豆兒似的,老德說。

老德回來時領過三百元的退伍費。那時錢很值錢。老德把錢交給兄弟媳婦了。兄弟媳婦見了錢很喜歡,說是要給他張羅著娶媳婦。然而,四十一歲的男人是娶不來女人的。兄弟媳婦再不提錢的事,老德也不提。後來老德就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在茅屋裏住著,看著村裏的一片林子。

白日裏有活計忙著。夜裏好月亮。林子裏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錢兒。

老德在林子裏走,走一身斑駁。有時老德也踩著小錢兒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樣。風從林子那邊刮過來,葉兒“沙沙”響著,有棒槌聲。林子那邊是穎河,沾了水音兒的棒槌在潁河裏跳,叫人意想那綰了紅袖的白胳膊。

老德轉著轉著就轉到河堤上來了。風清清的,月朗朗的,河裏還湮著一個白胖小子。水皺兒一紋一紋地把白小子推出來,而後又拉下去,圓圓地印著,很好。空氣裏有嫩玉米的甜昧,有豌豆的澀香,也臭,那是栽的黃煙。

遠處自然墨得重了,層層疊疊地墨,墨得深邃。天反而白了,白得淡,白得高遠,星兒隱隱的,碎亮。

林子這邊是村子。驢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響。女人喚孩子,碎著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著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著嚼。油燈一盞盞明了,窗口處都洇著一團暖色。而後油燈又一盞盞滅了,暗了一處,又暗了一外,哪家是最後滅的,老德知道。老德沒去聽房,老德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再後隻有蛐蛐叫了,這兒一聲,那兒一聲,爭著唱,很亂。連蛐蛐也不叫的時候,老德就走月色。走著走著,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著鈧呢。老德把銃從肩上取下來,那時夜已靜到了極處,老德舉起銃朝著林子上空放一響,整個林子就有了喧囂!忽拉拉的,這兒有了翅兒動,那兒有了撲棱棱……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

老德說,很好。

不知怎的,老德就開始做響棒槌了。白日裏下地幹活,閑了就做響棒槌。

響棒槌是楊木做的,楊木輕。林子裏有的是木頭,可老德做響棒槌不用好術頭,用的都是些枯木,哪一枝死了,他扳下來,細的燒鍋用,粗的就鋸成一段一段的放著,有工夫了就做,日子漫漫的,他就慢慢的,做得很經心。做好了,還染,染成黃的。而後再畫幾筆。畫得不好,魚不魚、鳥不鳥的;或是幾條曲線、幾片花紋,倒是紅紅綠綠黃黃,蠻熱鬧。畫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麵去晾,晾著晾著那響棒槌就不見了,老德也不追究。

有時候,老德聽見娃兒躡手躡腳地來偷,那腳步聲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響,老德心裏就笑了。慢慢,那腳丫響到屋前了,忽兒停住,久久不動。小頭兒一點一點往前探,弄得老德心裏發緊。他就輕聲說:“拿吧,我沒看見。拿吧,我沒看見。”娃兒們抓起一個響棒槌,哧溜兒就跑了。

有時候,大人也抱了娃兒來討。女人抱著孩子在院裏站著,說:“德叔,給娃兒尋個玩意兒。”老德就說:“拿吧。”女人就搖搖這個,搖搖那個,挑個響的。老德說:“不坐了?”女人就說:“不坐了。”老德攆出門來,見窗上放著一碗蒜麵,或是兩個紅柿,就說:“嗨,這是幹啥?”很感動。

漸漸,一村娃兒手裏都拿著響棒槌。棒槌裏裝的是豌豆,搖起來“嘩啦、嘩啦”響。老德聽見響,就笑笑。

過節的時候,老德就舉著草把串莊去賣。草把上插一圈響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搖得娃兒眼花。那時鄉下太窮,五分錢一個也買不起。就有一群娃兒跟著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兩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來跟娃兒們說話。老德說:“娃兒,回家拿錢吧。去吧,隻要五分錢。”娃兒們站著不動,一個個饞饞的。老德很難為情地望著娃兒們,結結巴巴地說:“你看,我隻收個工夫錢,你看……”娃兒們還是不動。也有跑回去的,而後又哭著跑回來,遠遠地站著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兒的小臉,說:“叫我捏捏小雞雞吧。”娃兒就讓他捏了。捏了,老德說:“拿一個吧,娃。”娃兒就拿一個。這個拿一個,那個也要拿一個……未了,也沒賣上錢。

後來老德就扛著草把到鎮上去賣,鎮上人有錢。那天,老德剛把草把扛到鎮上,就被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個“二刀毛”剪發頭,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牆上畫宣傳畫呢,一扭頭就把他抓住了。她說:“站住,幹啥呢?”老德說:“賣響棒槌哩。你要麼?”那“二刀毛”女人說:“過來,你過來。”老德很聽話,就過去了。

“二刀毛”的工作有了點成績,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揪住老德,說:“你投機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說:“同誌,同誌,你看……”“二刀毛”說:“啥同誌,誰跟你是同誌?!”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說:“轉過臉去!”老德就轉過臉去。那女人趕忙把畫畫用的廣告色拿過來,用黃廣告色在他脊梁上寫上了“投機倒把”四個字,而後又用紅廣告色打上了一個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寫,隻嚅嚅地說:“啥呢?同誌,幹啥呢?”“同誌,幹啥呢?”女人不應,女人又麻利地做了個紙牌,紙牌上寫了同樣的字,掛在老德的脖裏。說一聲:“走。”老德問:“往哪兒?”

女人說:“往南,去市管會。”老德就規規矩矩往南。

走著,鎮上人看老德身上紅紅黃黃的,一片鮮豔,就圍著看。看了,一個個都笑。老德也笑,點著頭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圍得越多,老德走得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節奏,像檢閱似的。

來到市管會門前,女人說:“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嚴肅地問:

“你說吧,怎麼處理?”

老德說:“我不賣了,我散散……”

人們一聽老德要散,呼啦下圍上來就搶……女人忙拽住老德,說:

“上屋去,上屋去!”

進了市管會,市管會的人搜了老德,隻搜出三分錢。老德不好意思了,笑著說:“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說:“本來要罰你的,看你老實,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見上邊還剩一個響棒槌,就取下來遞給“二刀毛”女人,說;“同誌,給娃兒們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著瞪著,臉上就失了警惕,平生第一次失了警惺,勾下頭說:“……衣裳,回去洗洗吧。”(後來,那女人一直放著那支響棒槌。看了,臉上就多些溫柔。)老德說:“沒啥,沒啥。”就扛著空草把去了。

明知不賣錢,老德還是做,就這麼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兒很工,夜裏熬許多油。那響棒槌一時做成圓的,一時做成扁的,一時又做成方的,不重樣兒。那畫法也變了,不光有蟲蟲魚魚,還畫些叫人說不清的東西……

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壓坍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老德死了。

人們以為老德會有許多錢,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響棒槌外,隻有一塊六毛錢。全是分錢,是老德賣響棒槌的錢。他做了這麼多年響棒槌,才賣了一塊六毛錢。都說老德心好,村裏出錢葬了他。

夜裏,總聽見棒槌響。村裏人說:老德回來了。

二天,就讓娃兒去老德的墳燒燒。

§§35.紅薯窖

炳老實,日子就由大人撐著。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杆兒樣。人輕便,活淨,走路帶風。你看她掃地吧,輕描描的,地就掃了,院子裏總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飯吧,不聲不響的,飯就做了,還一樣兒一樣兒。你看她說話吧,軟軟的兩句,就叫人想好久還翻不過理來。人總是笑著,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裏裏外外的人熨帖。炳家人口眾,上有老下有小,一窩子吃貨,日子必然緊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應付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先給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而後是兩位老人。老人上年紀了,牙口不好,做些軟的,淨麵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們,連稀帶稠一鍋吃,也有花樣,能飽。家裏人走出來,也都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呢。衣裳破是破,補丁是補丁,可針線活兒細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樣的,絕不招人笑話。

平日裏,就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碗海大。炳蹲在糞堆上,高擎著一隻紅薯碗,就像擎著一麵旗幟。女人的旗幟。各家也都有蒸紅薯吃的,可都沒有人家炳家的紅薯好。那紅薯熱騰騰的,塊大,鮮,蒸得也好,看著很饞人。炳捧著這冒尖一海碗紅薯,一塊塊往嘴裏送,大嚼!

實叫人眼熱。

每年紅薯下來的時候,村人們自然都把紅薯藏在窖裏。紅薯窖挖在西崗上,家家都如此,隻有炳家的紅薯不壞。炳家的紅薯從秋天吃過,經過漫長的冬季,又經泛醋一樣的春天,那紅薯從窖裏提出來,提一籃是鮮的,再提一籃還是鮮的,總吃鮮的。別家呢,提一籃是壞的,再提一籃還是壞的,總吃壞的。那年月,一年紅薯半年糧,鄉下人過日月全憑紅薯呢。

春天是壞紅薯的季節,別家的紅薯都壞了,他家窖裏的紅薯咋就不壞呢?

就有人問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說。再問也不說。

到了麥口上,家家都沒紅薯了,早就沒有了。炳家還有。就一籃一籃地從窖裏提出來,大鍋蒸了,給鄰家送上幾塊,讓娃兒們嚐鮮。

人們又問炳家女人,套著問。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她還是笑笑,不說。

二年,出紅薯的時候,人們都看著炳家。

在紅薯地罩,人們都瞅著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帶著一家人上地挖紅薯,漢子們做粗活兒,她做細活兒,仍是輕描描的。男人在前邊挖,她跟在後邊拾掇,腰一彎一彎的,風擺柳樣兒,不見多忙,就見一堆一堆的紅薯在地壟上堆著。人們看見炳家挖出來的紅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們看見炳家女人把紅薯秧都編成辮兒,提起來一坨一坨往車上放,也跟著把紅薯秧編成辮,一坨一坨往車上放。而後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紅薯拉回去,也跟著往家拉;緊接著,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紅薯窖裏鋪一層細沙,也跟著鋪一層細沙;炳家啥時往窖裏放紅薯,就啥時放紅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細氣勁學不來,其餘的一樣一樣都跟著學了。可是,到了春上,紅薯還是壞。僅是壞的少了些。

惟獨炳家的紅薯不壞。

總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紅薯“招牌”一樣亮在人們眼前,看來看去竟沒有一塊壞的。還有一件奇事,別家人吃了紅薯都放屁,臭烘烘的,可炳家人吃了紅薯不放屁。

閑了,人們抽空就圍著炳家的紅薯窖看。別家的紅薯窖在崗上,炳家的紅薯窖也在崗上,地勢是一樣的。炳家的紅薯窖是用木頭做的十字窖欄。上邊串一鐵條,鐵條上有鎖,是一把老式鎖,湊近看裏邊黑洞洞的,聞聞裏邊也有一股甜酸氣。人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後來又有人問炳家女人,女人還是笑笑。問急了,就說:“沒啥,真沒啥。”

人們不信。於是就說炳家的紅薯窖裏有仙家。

有人說,那紅薯窖在崗脊上,有紫氣,地脈好。

有人說,聽見裏邊“哧溜兒”一聲,白絨絨的,八成是“皮子”……

還有的說,是黃仙。裏頭住了一窩黃仙。八百年的黃仙成精了……

終有些不甘心的,就悄悄地問了炳家的小三。炳家三娃在學堂裏上學呢,小學三年級,人實誠,品德好,不會說瞎話,一套就套出來了。娃兒說:

“先吃小的,後吃大的。先吃壞的,後吃好的。”

說了,人們都默默地,再不問了。就想起炳家上上下下老小九口人,憑女人撐出一張臉麵來,老不容易!杆兒樣的女人,那日月像山一樣,昨就挺住了呢?

麥天裏,炳家女人會蒸一鍋紅薯端出來讓人們嚐。人們就誇幾句,各自給娃兒拿上一個,不敢多拿。天藍藍的,就見炳家女人笑著,臉上的皺兒開成了一朵花。

“吃,都吃。”炳家女人說。

§§36.鼓手

王小丟,三賤:人賤,嘴賤,輩低。

他一輩子好罵玩,胡子一把了,還跟小孩似的,村裏人見了他就想笑。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罵你。要不,你罵他。罵了,還得笑。

每到晌午的時候,飯場裏總少不了王小丟。若是王小丟那日沒來,這飯就吃得沒有滋味。於是就有人說:“去喊小丟,喊小丟!”小丟喊了一輩子,還是小丟,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丟,喊了,他也應。小丟喊來了,一進飯場,人們就問:“吃啥好東西,在屋裏憋著不出來?”

王小丟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不出來,玉帶拴您娘床頭上了,急我一頭汗也沒解開。”

人們日哄笑了。再笑,再笑,那賴話一串一串的,飯吃得有勁。

王小丟個兒低,矮柱子,還精精瘦,幹不了多重的活計。可他憑著一張滾刀子賤嘴,也掙十分。那是公認的,沒人說閑話。再重的活計,隻要王小丟在場,就不顯重了。人說,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下地幹活,一歇,隊長就說:“小丟,唱個曲兒,唱個曲兒!”

王小丟說:“定定弦兒,定定弦兒。”說著咳嗽兩聲,清清破嗓子,就唱:

俺的頭,像屎罐兒,俺的眉,像炮撚兒,俺的眼,像鳥蛋兒,俺的鼻,像蒜瓣兒,俺的嘴,像月牙兒,俺的舌,剩一半……

正唱呢,看人們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臉說:

“不中不中,弦兒斷了。”

人們更笑,罵他:“娘那腳!唱吧。”

他說:“娘那腳好好的,就是弦兒斷了。”

人們知道他又編圈兒罵人呢,就問:“弦咋斷了?”

他說:“咬斷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罵人呢,還問:“那一半呢?”

他四下瞅瞅,說:“那一半在銅錘家女人嘴裏呢。”

銅錘家女人接口就罵:“丟兒,您娘那腿筋!”

王小丟正色說:“嗯,這事兒我不知道。你去問俺爹吧。”

大笑!笑得漢子斷褲帶。笑了,隊長又說:“丟兒,來個洋的!”

王小丟又清清喉嚨,說:“中,來個文詞兒。”說著,那老腔又喊起來了:

南山耕,北山臥,對著老瓦盆笑嗬嗬。

你出一對雞,我出一對鵝,快活,快活!

又有人喊“小丟,唱個酸哩!”

王小丟眉兒一皺,咂咂嘴,苦著臉說:“老少爺兒們,酸哩唱不成,今兒個沒帶醋。”

說是說,見人笑了,又唱:

一更裏,張秀才,你把老娘的門拍拍,拍拍拍拍鬧拍拍,老娘不是那貨菜!

二更裏,張秀才,你把老娘的門撥開,撥開撥開閑撥開,老娘不是那貨菜!

聽王小丟唱酸曲兒,漢子們就在地上打滾笑,男男女女滾成一團,笑得筋都沒了,渾身肉動。

又是正唱呢,王小丟看見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頭勾著,臉羞羞地紅,不笑。人們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丟又不唱了。他說:“歇會兒,叫我調調弦兒。”說著,他走到新媳婦跟前,正臉正色拍拍新媳婦,說:“花嬸,俺叔咋著瘦哩?”

新媳婦剛過門不久,臉嫩,又見他胡子一把,正正經經地,也不好說別的,就說:“誰知哩。”

王小丟緊著臉說:“嗯,這幾日俺叔可老瘦。”

新媳婦勾頭不理他。他又說:“又是那個了吧?可不敢夜夜那個,看俺叔瘦哩!”

新媳婦“吞兒”笑了,就罵他。

王小丟得意地說:“我想著你不會笑哩。”

笑了,就做活兒。日頭晃晃的,也不覺累,汗出得痛快。

王小丟年輕時出過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裏過會。鄰村有個漂亮妞趕會來了。那妞長的,水靈,辮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漢跟著看。王小丟也跟著看。看著,看著,他說:“爺們,我能叫她給我笑!”

光棍漢們說:“能哩?敢賭不敢?!”

王小丟一拍胸脯,說:“敢!”

光棍漢們說:“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王小丟捋捋袖子說:“爺們,都看著——!”

人們就睜大眼看著。

就見那妞悠悠地在會上走,王小丟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會上很熱鬧,有賣雜貨的,賣花布的,賣點心賣煎包的……那妞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又走。王小丟也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眼看著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漢們擁上來說:“咋,不中吧?”王小丟眼一亮,說:“別慌,別慌。”說了,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剛好,那妞在槐樹下站著,槐樹下臥了條黑狗。王小丟走到黑狗跟前,撲通往下一跪,喊了聲:“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兒”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而後,王小丟頭一轉,朝著姑娘跪下來,喊一聲:“娘。”那妞的臉立時羞得通紅,罵道:“哪兒的鱉娃!”王小丟接口說:“畫匠王哩。閨女們都往這兒來,水好!”那妞瞪瞪的,氣得直翻白眼,扭頭就走。日後,那妞見了他就罵,罵著罵著,竟成了王小丟的媳婦……

王小丟果然贏了,不但贏了一群光棍漢,還贏了一個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嘴。光棍們氣不忿,見了他就喊:“丟哥,您娘哩?”王小丟應聲說:

“俺娘在家紡花哩。”接著,口一轉說;“您娘哩?您娘是曹後寨(槽後站)魏保千(喂飽牽)家的閨女?”光棍們接不上了,一個個恨得牙癢!

於是,人們見了他就罵。先罵,怕吃虧。結果還是吃虧。就賺個不掏錢的笑。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沒起床。王小丟聽信就去了。

他往二奶奶門口一蹲,說:“二奶奶,您孫媳婦叫我來跟你學藝哩。起來,咱練練。”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爽快人,強撐著身子罵道:“丟兒,您娘那腳指甲縫兒裏那灰!”

二奶奶一聲罵。王小丟心裏就美氣了。也不問病,就看著二奶奶笑。

二奶奶身子虛,喘喘氣問:“俺媳婦哩?”

王小丟說:“您媳婦正給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二奶奶眼裏的淚都笑出來了,“騰”一下坐起來罵道:“您娘肚裏那蛐蛐套蟮蟮……”

王小丟正色說;“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說著,硬把二奶奶攙起來,扶著她看去了。

一看,一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說也不假,小丟媳婦正給村裏的一個沒娘娃喂奶呢。那娃一生下來娘就死了,還不滿月哪,但輩分高,論輩叫,他就是娃娃爺了。

後來,二奶奶說,笑這一回,半年不生病。

要是哪一日沒人罵他,他就在村裏來回轉,躁躁的。轉著轉著,見誰愁眉鎖眼的,一聲聲歎氣,他就走過去了。他走過去拍拍人家,說:“出來了?”

人家正愁著,沒心給他說話,就隨口“嗯”一聲。

他就說:“刀口還沒好利索,咋就出來了?歇歇吧,歇歇。”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頭,怔怔地望他。

他一拍腿說:“驪豬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來了?”

人家歎口氣,“吞兒”箋了,日日地罵。

他就笑著說:“好好的人,咋給騸了樣兒。有啥事說吧!”

往下,缺錢了,他去給你借錢;缺糧了,他去給你借糧。他會纏,往隊長家一坐,就編筐罵起來了。會罵,罵得好,罵得隊長一家人捧著肚子笑!

一笑,該辦的事就辦了。

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王小丟的兒死了。他就這麼一個娃,老嬌。

但還是得病死了,緊病。女人在家裏哭,他用穀草裹著去埋。兒八歲了,白日裏好好的,說死就死了,那心裏的悲痛是無法訴說的。天上飄著雪花,王小丟抱著死孩子在村街裏孤零零走著,順牆跟走,縮縮的,他怕撞見人。誰知,做木匠活的滿倉剛好從村外回來。遠遠的,一看見是他,滿倉就趕緊罵:“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兒哩?”王小丟沒吭,競憋住了。待走近些,滿倉才看清他抱著一個死孩子!滿倉心裏一寒,忙說:“丟哥……”

王小丟竟說:“嗯,我給您女婿安置個地方。”

王小丟也笑了,眼裏淚花花的。

村裏人說,十天不吃飯都中,不能沒有小丟。

§§37.千層底

見他娘有男人,卻過的是沒有男人的日子。

男人當年推著獨輪車去禹縣送草藥,說是七日方回。走時還捎了土坯,俗稱“娘娘土”,路上喝茶時撚一塊土末放在碗裏,消災。可他一去沒回來。後來有人說他被劫路的劫了,也有的說他被當兵的抓了,再後就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兵荒馬亂的,誰也說不清,都說人沒死。

人沒死就不算寡婦。

新媳婦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見兒。開初,娃兒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兒伴著,也不覺得太苦。就日日盼著。夜裏醒來,聽見門響,就以為是男人回來了。匆匆開了門,大月明地兒,風涼涼的,樹影婆娑。心裏一寒,有淚。開了幾次門,不見人,親親娃兒,就又睡了。

娃兒一點一點長,慢慢能叫娘了,離身了。白日好說,有活兒忙著,夜裏空落落的,難熬。那日子像磨一樣,推著推著,就推不動了。就想,小孩嘴裏吐實話,問問娃兒吧。就把娃兒叫過來,問:

“娃,你爹啥時能回來?”

娃兒沒見過爹,娃兒愣愣的。

娘就說:“你說個數?”

娃兒看看娘,就說個數,娃兒說:“三。”

娘先是一喜,覺得日子並不多。而後就不語了,覺得這不是個好數,是個不吉利數,不是成雙成對的數,娘的臉沉了。過一會兒,娘又問:“娃,你再說個數?”

娃兒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說:“三。”

娘歎口氣,眼裏淚花花的,轉過臉去了。娘還是不甘心,忽又轉過臉來,擦擦眼裏的淚,直視著娃兒,說:

“娃,你再說個數!”

“三!”

娘就琢磨這個“三”。想想,又覺得是個好數。爹、娘、兒,加起來不就是三嗎?再說,兒說了三回三,三三見九,九九歸一,那是一定回來了。娘又喜了,喜得心裏撲通撲通亂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還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會那麼短。興許是三年?

娘心裏有盼頭了。夜裏睡不著,就起來給男人做鞋。做那千層底布鞋。底兒、麵兒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層一層貼好,晾幹,而後照著男人的破鞋剪下樣兒來,撚下好麻線兒一針一針納……那鞋底厚,瓷實,針針見情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樣堆著,一針一針紮過去,日子就過得快些。此後每年做一雙,做好的就放櫃裏。

做滿三雙了,男人仍沒信兒。娘就想,興許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雙……

後來,老人下世了。兒也長大了。娃爭氣,先上小學,後上中學,上著上著就上出去了。村裏人說,見他娘有福啊,養了個好娃,將來賭跟著他享福了。娘笑笑,心裏卻很苦。家裏就剩她一個人了,日子過得木木的。

兒子偶爾回來一次,叫聲娘,娘心裏很熱,看看娃,爹一樣大了,娘心裏酸,暗暗落淚。過幾日,娃走了,娘還是一個人獨過。中秋節了,桌上多放雙筷子……這時候,就有人來說合。說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會回來了。老德人不錯,就過一家吧,也有個照應。見他娘心裏濕濕的,就說:

“叫我想想。”

夜裏,風嗚嗚地刮著,見他娘心裏很亂。數數櫃裏的鞋,已有十七雙了。十七個年頭,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針尖兒上走過來的。老德是個好人,她知道老德是個好人。老德待人誠,脾氣也好。去林子裏拾柴,老德常常幫她。老德不多說閑話,給她拾掇一捆樹枝兒,讓她背回去燒。想著老德,心說,就不做了吧?但又看那鞋,一雙雙在櫃裏擺著,有半櫃那麼多了。十七雙啊!那十七雙鞋叫人喜悅,是勞動的喜悅,期待的喜悅。那仿佛又是一種獎賞,好像說,看,你已等了那麼久了……思謀到天亮,見他娘想,已到這份上了,萬一回來呢?那一雙雙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過幾日,見他娘又把鞋都翻出來看,一雙雙擺在床上,擺一大堆。而後把鞋一雙雙標上記號。心說,那一日差點兒就吐口了。要是答應下來,十幾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做到兒子娶媳婦了。兒子帶著城裏的女人回來看娘。城裏媳婦洋氣,花枝枝一般,還帶著洋鏡子,也叫一聲娘。娘聽了心裏熱熱的,就掉淚了。夜裏數數櫃裏的鞋,已有二十四雙了。摸摸,再摸摸……聽見兒子跟媳婦在耳房裏笑鬧,見他娘就走出屋門,默默地在院裏站著。

歎一聲,又歎一聲,就望見老德茅屋裏的燈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還沒睡哪。這幾年,見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覺得欠了人家什麼,勾著頭默默地走。可老德並沒有冷她,照常讓她去林子裏拾柴燒,有時還幫她背回來。進了院,她就說:“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說:人不就這一輩子嗎?不做吧,不做了。

想了,就有熱熱的一股從心裏湧出來,渾身躁。見他娘走出院門,走上村街,來到林子邊上,卻又站住了。心說:就不做了嗎?已做了這麼多了,就不做了……遲疑地站著,想想,再想想,又勾回頭走。

二日,兒叫一聲娘,媳婦叫一聲娘,叫得她心麻。就著半截爛鏡看了,頭上已有白發,臉上的老皺兒一道一道的。心說:老了,還是做吧。萬一人回來呢?

就接著做。納鞋底已納得手麻了,針都捏不住,就咬著牙往上紮,紮著紮著就紮出血來了。見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線線帶著紅染,那已不是情分了,而是是沉甸甸的一種東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納越密,越納越瓷實,見他娘就為這瓷實納下去……

那年秋後,見他娘死了。死的時候還坐著納鞋底呢,一針沒穿過去,人就不行了。村裏人連夜給見捎了信,見回來了。埋娘的時候,見翻了翻屋裏的東西,也沒找著啥值錢的東西,就見櫃子裏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雙幹層底布鞋。城裏人不穿這種鞋。埋娘時鄉人都來幫忙了,見覺得欠了情,就把這些鞋送給鄉人了。鞋結實,鄉人就一個個穿了……

村裏至今還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腳,時時踢嗒、踢嗒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