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要走了。
任命已經下達,他榮升為另一個縣的縣長,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會全票通過的。市長、市委書記在會上都高度評價了他的才幹和工作魄力。
市“人大”和縣“人大”也已認可,往下僅僅是程序的問題了。現在,那個縣派車來接人了,車就停在國的家門口。而且,百裏之外,那個縣的領導們已在準備著為他“接風”了。
家裏,女人正忙著為他收拾東西。女人高興壞了。女人說:“李治國,你太棒了。我真想親你一萬次!”女人像旋風一樣屋裏屋外忙著,每次走過他身邊都像貓一樣俯下身來“叭叭叭”。女人親他就像親“職務”一樣,在他臉上蓋了許多“圖章”。女人的顛狂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了。她興奮得一夜沒睡,像魚一樣遊在國的身上說:“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國知道她是愛“縣長”呢,她太愛縣長的權力了,真愛呀!假如他還是那個黃土小兒,見了麵她也許會“呸”一口呢……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撲過來說:“走吧,我的縣長大老爺,咱走吧。你還想什麼呢?”
國坐在沙發裏,兩手捧著頭,一聲不吭。
女人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聲說:“車在外邊等著呢,走吧。”。
國還是不吭。國默默地靠坐在沙發上,兩眼閉著,慢慢,慢慢,那眼裏就流出淚來了……
女人慌了。女人溫順地親著他的頭發,而後用舌尖輕輕地舔他眼裏的淚,女人說:“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不舒服麼?說語呀,我的好人兒……”
國仍舊不吭。他的跟緊緊地閉著,一串一串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
門外的喇叭一聲聲響著。女人急了。女人一時看看表,一時又在屋裏來回走著,而後女人蹲下來,貼著他的臉說:“國呀,你到底是怎麼了?頭一天到任,那邊的人還等著呢。”女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女人在“縣長”麵前顯得比貓還要溫順百倍。女人細聲細氣地說:“是我不好麼?是我惹你了麼……”
女人總是叫他“李治國”,這一聲“國呀”無比親切,國的眼睜開了。他茫然四望,不由問自己:我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是呀,該走了。我還等什麼呢……
就在這當兒,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匆匆跑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小包裹。
秘書進了門就恭恭敬敬地說:
“李縣長,鄉裏幹部捎來件東西,說是家鄉的人捎給你的……”
國趕忙站起來,可女人已搶先接過來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塊大紅布包著。女人匆匆解開了包著的紅帶,竟是一塊土坯……
女人望著那塊很粗俗的紅布,眉頭不由地皺起來了。女人不耐煩地說:哎呀,跑這麼遠,啥捎不了,捎塊土坯?真是的……,接著,女人又擺出“縣長夫人”的架式說:“算了,就放這兒吧。不帶了。”
城裏女人不了解鄉俗,不知道這塊土坯的貴重。國是知道的。這土坯是給出遠門的人備製的。土要大田裏的,水要老井裏的,由最親的人脫成土坯,用麥秸烤幹而後用紅布包著讓遠行的人帶上。這樣,無論走到哪裏都存塊家鄉的熱土伴著你。帶上它可以消災免禍,還可以為出門人治病。有個頭痛腦熱的,摩一點土末放在茶碗裏喝,很快就會好的。過去,凡是出遠門的鄉人都要帶上一塊家鄉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裏,都會平安的。所以,按鄉俗,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兒”……
看來,鄉人已聽說他當了縣長了。他要走了。鄉人雖沒有來送行,可鄉人終還是捎禮物來了。鄉人給他捎來了“老娘土”,這就夠了。沒有比“老娘土”更貴重的東西了……
國的臉立時黑下來,他沉著臉說。“帶上!”。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著嘴,生硬地把那塊土坯包起來,倔倔地夾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帶。
上了車,國的臉一直陰晦著,一句話也不說,來接他上任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李縣長,你不舒服麼?”這時,國的臉才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強地笑著說:“沒啥,沒啥。”
車開出很遠之後,女人的情緒才慢慢緩過來。她又“叫喳”開了,先是為司機和辦公室主任遞了煙,而後又悄聲對國說:“國呀,頭天上任,你夾塊紅布包著的土坯,影響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為迷信呢。”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看他的臉色。當著司機和辦公室主任的麵,國不好說什麼,隻是笑了笑。這笑是下意識的動作,習慣動作。他笑習慣了,不知怎的,臉上的肌肉一動,就笑出來了。女人把他的笑當成了默許。緊接著,女人熟練地搖下了車窗,就自作主張把那塊裹有紅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咚!”車窗外一聲巨響,驚得辦公室主任趕忙扭身問:“怎麼了?”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說:“沒什麼。”
在辦公室主任的注視下,國仍然保持著矜持的神態。可一會兒功夫,他就堅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車窗往外看,土坯已經不見了,那塊紅布在路上隨風飄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化成了一片幻影兒……
車仍然飛快地往前開著,可國覺得載走的僅僅是他的身子,他的靈魂已經扔出去了,隨那裹有紅布的土坯一塊扔扔去了。他的“老娘土”,他的“命根兒”,還有那漫無邊際的鄉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國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裏去……走著走著,國突然說:“停住。開回去!”
女人驚詫地望著他;“怎麼了?你……”
國還是那一句話:“開回去。”
車停住了。女人小聲勸他說:“算了吧,你得注意影響啊!都等著你呢!”
辦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問:“李縣長,怎麼了?”
女人解釋說:“沒什麼。東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貴東西,一塊土坯,鄉下人送的……”
國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黑著臉。
辦公室主任看看表,頭上冒汗了。他說:“李縣長,時間已不早了。縣裏領導都在那邊等著為你接風呢。你看,這……”
國繃著臉說:“那好,我下去。”
辦公室主任慌了,忙賠情說:“李縣長,李縣長,這樣吧。你們先坐車走,我下去,我下去給您拾回來……”辦公室主任擦著頭上的汗,擰開車門,仍像賠罪似的說:“李縣長,我們在下邊做工作的也有難處哇,你給我個麵子吧?”
女人也急了,說:“你怎麼能這樣呢?算了吧,啊?”
國沉默不語,可他腦海裏仍飄動著: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
你要到哪裏去……
畫匠王,一個小小的村。百十戶人家,被一段細細穎河繞著。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紅柿葉,夏綠蘆葦,那沾了水音兒的棒槌響得很遙遠。
很久很久了,人們像是活在夢裏。
這裏曾經有過廟,後來廟去了。
這裏曾經壘過“請示台”,後來“請示台”也去了。
還有五爺,五爺是村裏的神漢。生死禍福、添了加口亦可問他。
不料,在四月的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著,一向早起的五爺圍著村子走了一圈之後,突然向人們宣布說:他要去了。
五爺果然去了……
§§23.黑孩兒
村西有個篷布廠,是村人們白手起家建起來的。五年了,生意很好。
廠裏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廠裝,很有些顏色。廠長呢,也就是村長,大身量的漢子,有棱有角的胡楂子臉,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裝,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氣派,隻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個篷布廠,銷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紅火。於是鄉裏縣上常有人來參觀指導,順便討些致富的經驗回去推廣。廠裏呢,就有了一屋子錦旗鮮亮。人來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雞鴨魚肉,猴頭燕窩,分級別招待。人多時就吃流水席,八個廚師日夜候著。來了體麵人物,廠長陪著,負些責任的漢子也陪著;若是規格更高些,便叫一兩位有顏色的女工端菜斟酒,來來去去的,柳柳兒一閃,柳柳兒一閃,場麵就熱鬧些。
每逢吃酒,廠長身邊總坐著一個五歲的娃兒。這娃兒叫黑孩兒。名兒黑,臉兒卻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裝,兩眼兒活魚兒一般,靈靈動動,看了叫人遙想那做母親的秀麗。無論怎樣的席麵,縱是省長來了,這娃子也是要坐的。來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來了才能開席,像是廠規。在席麵上,那當廠長的漢子竟先給這叫黑孩兒的娃子布菜,點了什麼便夾什麼,夾得很溫柔。這黑孩兒長得雖秀,卻沒教養,吃急了就伸手去盤裏抓。廠長見了笑笑,也不指責,任他胡來。客人總是要問的,這娃兒是誰家的孩子?
便說是村裏的外甥。話語淡淡的,那臉先就嚴肅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問。於是不再問了,就紛紛誇讚這娃兒長得好,有靈氣。越誇,廠長的臉越綠,堂堂的一條漢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世苦苦的,隻道:“吃菜、吃菜。”
平日裏,廠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極豪爽的,舉杯前總是一拍大腿:“宋書記教導我們說:喝酒看工作,喝死去!”說罷,便把滿滿一杯扔進喉嚨裏去了。客人們不曉得這宋書記是哪位大爺,也不便去問,隻被這轟轟烈烈的“語錄”念出了豪氣,紛紛與廠長碰杯,幹得很痛快。但這披西裝的廠長隻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讓他蠍了。再喝就眼紅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兒,瞪得眼裏噴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氣,接著就罵:“日你祖宗!”那娃兒在席麵上昂然地與他對罵:“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這大身量的車軸漢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臉,就砸東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麵弄得杯盤狼藉!逢了這時候,勸是勸不下的,勸了便驢扔似地躺在地上打滾哭;或是一雙眼錐子樣地盯著人日罵,從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後還得讓黑孩兒出麵,才解了尷尬。那娃兒隻要上去喊聲:“舅。”廠長默默……於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負責任的漢子搶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時候,叫他介紹經驗,自然說些很報紙的話:如何如何地白手起家……開始是說不好的,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渾身的不自在,嘴裏吭吭哧哧地尋詞兒,人顯得很樸實。慢慢就熟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也生動。經驗是很好的,可細細品了,卻沒有經驗,似隱了些什麼。就有記者下村去采訪,想弄出活經驗來去宣傳,競也問不出什麼,隻覺得一張張臉都有些泛綠。
正因為總結不出經驗,縣鄉兩級幹部也就一趟一趟地來總結。個個都是很認真的,來了就吃灑,臉喝得紅紅的,說一些鼓勵性的話,再鬆一鬆褲帶,去了。而後再來總結。日子不是很長麼?
其實,那隱了的也極簡單。畫匠王原是個很窮的小村,沒有什麼門路。後來省裏一位很負些責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裏駐過隊)需要一位保姆,村裏就派了模樣好的勤快的妞去給人家當保姆。後來那當保姆的半道裏跑回來不幹了,村長就動員她再去。那邊是給一份工資的,村裏再給一份,給了也不去。那時,辦篷布廠正白於起家呢,村長就給妞下跪了,村長流著淚說:“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後又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這都是看得見的,別的也沒什麼。再後,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廠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錢,大瓦房一所一所地蓋起來了,紅紅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兒。
這是個隻有姨沒有娘的孩子,也是個隻有舅沒有爹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戶口沒有身份,就在廠裏養著。
平時,黑孩兒由一名女工領著,村裏村外地跑著玩。他在前邊跑,女工在後邊跟,寸步不離。餓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見了男人統統喊舅,見了女人便喊姨,沒有分別。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像是他生命的鍾點,機器一響,他就現了,小精靈一樣的。廠裏的女工們既護他又怕他。不知為什麼,想溜號的女工一看見他就退回去了,而後拚命地做。
上夜班也是一樣的,門口總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護黑孩兒是很要緊的。有時,看見別的娃兒都有娘,黑孩兒也哭著要娘,鬧得女工沒辦法了,就去找廠長。那當廠長的漢子即刻放下別的事出來哄黑孩兒。常常趴在廠門口的地上讓他當馬騎,說:“上來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騎一圈騎兩圈,也就不鬧了。還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匆忙間辦了點私事,回來突然發現黑孩兒不見了,便慌慌地告知廠長。廠長的臉立時變了,抖手給了那女工一巴掌!馬上吩咐全廠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卻發現黑孩兒在二裏外的碾滿車轍的大路上站著,很憂鬱很惆悵地站著,蕩了滿身的黃塵……廠長聽到信兒,親自跑去把他背了回來。於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兩人日夜監護。
偶爾,原料愁銷路也愁的時候,廠長就帶著黑孩兒到省城裏去一趟,回來就不愁了。便有一輛輛卡車運了原料來:便有一輛輛卡車拉了篷布去。廠長就扯了黑孩兒站在廠門口看著,聽轟鳴聲在窄窄的村街裏震動、喧囂。這時候廠長的臉相很木,兩眼像狼一樣地狠著。黑孩兒呢,每去省城一趟,回來便高興一陣子。逢人便說,他上大高樓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說舅領他逛商店了,見啥買啥,衣服全換了新的……過後,又是被兩個女工帶著,村裏村外地走,晃著小小的憂鬱……
篷布廠生意好,就常常出錢給村人們放電影,一放倆片子,四鄉的人都來沾光。放電影時,最好的位置總給黑孩兒留著,自然由兩個女工帶他去看。鄉村裏演電影像是趕廟會,趁著天黑人雜,外村的青皮後生常結夥在場子裏耍流氓、滋事打架。這麼一鬧騰,擠擠搡操的,場子就亂了……可隻要聽見黑孩兒一哭,女工們就紛紛圍上來,在黑孩兒周圍圈一個圈兒,用身子把他護住。這工夫,要是哪個有顏色的女工被無賴們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緊護黑孩兒。廠長呢,就給女工們獎勵,叫“愛廠如家”,送上紅封包一百元。
私下裏,廠長跟黑孩兒默默相望,眼裏都有些異樣的東西。久久,廠長說:“孬種!”黑孩兒問:“誰?”廠長說:“我,我孬種!”往下無話。不過,廠長還是醉酒。醉了就哭,就罵,就砸東西。可來了人還是喝,還是介紹經驗,還是參加農民企業家的啥子會,領回更多的獎狀和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的語錄。
一天,鄰村的一位村長來廠裏吃酒,吃到興處,笑嘻嘻地說:“老哥,你一個廠辦得恁紅火,有啥絕招?”廠長喝酒未到七成,沒醉。聽了這話,臉很黑鼻頭很亮,就說:“叨菜,叨菜。”那人不識趣,又催道:“說,說說。”話是沒有的,隻把滿滿一盅酒灌進肚裏去了。喝了,廠長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鮮豔得叫人不敢看。那人不知深淺,趁著灑熱,指著黑孩兒胡唚道:“老哥,咱知哩,這娃子就是經驗!一立時,一個大酒瓶砸了過去,砸了他滿臉血!”
此後,再沒人敢說這話。
§§24.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當了二十多年支書,一直活得很體麵,很有威儀,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卻沒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個分量麼,這就夠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據的,多少年來,他召集開會從來不敲鍾。早些年,他拿著手電筒在村街裏晃晃,人們就知道六叔出來了,慌忙往會場裏跑。再後,不論什麼事,隻要把六叔的皮襖往哪兒一放,人們就如同見了六叔一樣規矩。這會兒,眼看著年紀大了,上頭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還要什麼呢?
然而,他剛剛下台沒幾天,院子裏拴的狼狗便被藥死了一對。
這是天亮時才發現的。狗死得很慘,七竅出血癱臥在地上,長伸著很優秀的黑舌頭……
歎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氣憤。六叔的女人氣盛慣了,脫脫脫跑出門去,站在門街裏跳腳大罵!把個肉屁股都拍紅了,細喉嚨也敲成了破鑼,卻沒人理,沒人應。看看天,還是有日頭的,恍惚間竟不信有人敢藥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隻六叔一個人黑著臉不吃。那腦子輪盤一樣轉著,思謀是誰下的毒手。當幹部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會少的,究竟是哪一個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來幫忙的事。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來了。狗剩來幫忙搬家,招呼著抬了抬東西,別的沒人來。於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為一個南瓜,他當眾扇了狗剩一個耳光……狗剩平日裏點頭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記者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就請了鄉派出所的朋友來吃酒。酒喝到臉上飄紅,便說了狗剩。鄉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著,本就心躁,聽了六叔的話,嘴裏日罵著站起來,當下去把狗剩捆了。而後,用手銬把他鑄在槐樹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個鱉貨,見了幹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綁的時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隻巴望著孫子頭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誌……”同誌說:“老實點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窩瓜臉喊冤枉。那喊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送那巴結討饒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時候,終於看清黑風風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一點地短了回去,有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子惶地軟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地在臉上流。平紊,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隻是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麼指望了,流得很淨。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篷布廠那“哢哢哢……”的機器聲,就聽見九香家的帶子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嗵嗵嗵”從村街裏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那“嗡嗡”的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一點地探出去。先是瞅著六叔的腳,按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拴過公章的腰窩處,而後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製服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片刻,狗剩轉口說:“六叔,我錯了。”
這一聲叫六叔輕鬆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了。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交待!”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
就叫他交待怎樣的不是人。狗剩歎一聲,晃晃頭,眨巴著眼裏的淚,望著六叔說:
“六叔下台了,沒人來巴結六叔,就我還想著巴結六叔,賤嘰嘰地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出溜,掙著身子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狗叫!一邊叫一邊爬,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麼圍著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裏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平日裏多少人巴結,一下台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裏成了一團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裏竟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於歎口氣說:“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己的臉,手脖兒已經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無趣。又以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著腰說:“不敢,不敢。”竟掙著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咋就不是人呢,昨就不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鑽。他鑽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鑽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鱉縮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風很臭,村街裏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看,才曉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裏人來人往,自然都看見了。看了,咂咂嘴,目光各有些講究……
六叔沒想到他已是這麼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門上摔屎的地步!
當下就氣暈了,吐了一口濃濃的血,被人急急地送進了城裏的醫院。六叔的女人也沒了著落,隻是哭。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門,抬不起頭了。
村街裏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
他等人再來銬他。按說,捆也捆過了,銬也銬過了,還趴在地上學了狗叫,人已賤到了底,就不該怕了。他也是這麼想的,可他還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說:別尿,別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臉,嘴裏喊著: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終於沒尿,幹了一回褲子。
卻沒人來。
狗剩呢。就撐大膽子在六叔門前過了兩趟。知道那紅漆大門是捧過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覺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濕褲子的時候。於是,平添了一些豪氣。
此後,狗剩挺挺地在村街裏走,說話不看人的臉了。想好了就說,說了也不看人的臉。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時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臉,嘴裏喊著:我叫你賤,我叫你賤!漸漸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幫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認真。錢是花力氣掙的,就往寬處使,不怵。又專門去城裏剃了頭,人顯得出亮了,就不覺得比哪個矮。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見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臉色很黃。不覺就生出些憐憫,那眼光竟也是憐憫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說:
“六叔,病好了?”
六叔很虛弱地應一聲,說:“好了。”
“六叔,多養養吧,多養養。”
“唉,老了……”這一聲長歎,叫人覺出日月的悠長。六叔呢,也不禁落了兩滴老淚。
“六叔,自己爺兒們,缺啥少啥言一聲……”
四且相望,六叔無話,隻默默地點了點頭。
天光冉冉,話語淡淡的,心仿佛都很寬,似沒了計較。但不知不覺中,都覺得流去了很多時光。
時光哇……
§§25.捉奸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舊很躁。九香家那尖厲的帶子鋸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廠久碎著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從人心上軋過;狗也癲狂地叫;而月光總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雲層裏躲閃;連豬圈裏也睡了人(村裏又丟了兩頭豬),稍有動靜,便有黑黑的一條從鋪了幹草的豬窩裏爬出來,驚慌地問:“誰?!”
銅錘鐵錘兩兄弟縮縮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諦昕著一片黑暗。夜很涼,心裏卻很熱。有些日子了,銅錘家女人說是夜裏去圈裏看豬,就不在屋裏睡了。有天半夜,銅錘想幹那事兒,就摸到圈裏,卻沒摸到女人,隻有豬。
想想置一個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褲腰出去找,找來找去,卻又見女人在自家的豬圈裏睡著。很納悶,自然是不敢問女人。女人很白,洋種馬一樣地高大。銅錘卻很矮,很黑,狗樣地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兒媒,女人不會嫁他。此後這種事兒時有發生,銅錘咽不下這口氣,夜裏就悄悄盯著女人。女人貓樣的精靈,跟著跟著就不見了。也聽過幾家的牆根兒,始終摸不著頭緒。漸漸,疑心是睡到明堂鋪上去了,隻是沒有見證。就約了兄弟來捉。
兩人是後半夜伏下來的,似聽著屋裏有些動靜,貿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紙獨眼看,隻覺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兒。雖然心裏火燒火燎地難受,也隻能明了究竟再說。
估摸有兩個時辰了,就聽見黑洞洞裏有了柔柔的一聲:“嗯?”另一聲卻十分地濁重:“嗯。”接著是一陣寒竄的穿衣聲。“啪兒”,燈終於亮了,銅錘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鋪上,臉兒紅紅的,扭著腰兒說:“俺走了。”床上躺著一條野野的漢於,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懶腰,說:“屎哩,慌啥,”說著,翻個身兒,從枕頭下摸出一捆錢來,隨手一扔,說:“拿去吧。”銅錘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揚起,臉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入,卻慢慢鬆了下來,隻說:“你看你,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打了個嗬欠,依舊懶懶的:“這是一千塊,拿去吧。”銅錘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邊的錢,又瞅瞅明堂,沒了別的話說,又喃喃道:“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著她。銅錘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頭,在床邊摸摸索索地找鞋穿。
心慌,忙了好一陣還沒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邊夾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錢。女人的跟神兒是很遊移的,既飄動著多年的純情,又漫散著日子的寬餘,一時競有了很多的遐想。終於,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錢,便慌慌地說:“那俺走了。”
屋外的窗台上探著兩顆黑黑的人頭,眼裏都竄動著騰騰的綠火。鐵錘貓了貓身子,瞪著眼小聲說:“哥,下手吧?!”銅錘咬咬牙,喘一口粗氣,說:
“別,別慌……”
“屋裏,當銅錘家女人走到門口時,明堂折了折身子,說:琴……”銅錘家女人轉過臉兒,心跳跳地望著明堂,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拿在手裏的錢,忽然覺得失了什麼。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頂上,淡淡地說:“琴,明兒,你別來了……”
銅錘家女人跟巴巴地望著明堂,身子瑟瑟地抖著,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手心濕濕的,心裏卻很涼。一時,那很多個夜晚的美好就變得很低賤……她默默地流著淚問:“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說:“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還是不吭,那意思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廠做業務員的明堂這兩年有錢了,再也不是窮光蛋了……銅錘家女人再次舉起了手裏的錢,狠狠心,像是要砸過去,砸在那負心人的臉上!
那一定是很解氣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緩了下來,失了片刻的輝煌,留住了日子的寬餘。是了,在一個個偷情的夜晚,她說過蜜樣的甜話:“俺甚也不求哩,求個像樣的男人,求個心兒……”野漢子也說過很多疼人的話,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銅錘家女人幽幽地站著,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卻又無話可說,隻重複說:“你真狠!”
屋外鐵錘急辣辣地說:“哥,還等啥?下手吧!”銅錘兩眼躥動著綠火,呼吸聲越來越短粗,人卻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頭抵蹭在磚牆上,很泄氣地啞聲說:“算、算啦。”
“屌哩,這……就算啦?!”
“狗日的說,不……不來往了。”銅錘滿臉淌汗,頭在磚牆上狠狠地碰著。
咣當一聲,銅錘家女人風一樣地跑出來了……
夜濃濃的,風很腥。雞子全在樹上臥著,墨一團綠一團。月兒在雲中遊移,一時明了,一時又暗了,更顯得夜花。兩兄弟蔫蔫地勾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聲就像伏天裏的狗。夜雖遮了臉兒,那羞還是隨著心跳。銅錘知道這事兒太屈辱了,死勾著頭,不敢看兄弟的臉。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塊錢,那一千塊錢對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夥兒買輛小拖,可錢差一些,有了這一千塊,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雖然已經不清白了,他還要臉麵,臉麵是話人的招牌呀!他心裏是很矛盾的。一時看見白花花的票子在跟前飄……一時又看見女人那白白的長腿伸在人家的鋪上,一晃一晃地紮入眼……他恨哪!
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漢子明堂,也恨自己!
走著,走著,鐵錘一跺腳,粗粗地喘口氣說:“哥……”
銅錘身子晃了一下,就勢矮下來,很小的身量縮縮地蹲在了地上,亮著一臉汗:“兄弟,你罵吧,罵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鐵錘的兩眼像著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著,牙關也“咯答答”地響。
他幹幹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他跺跺腳,站著愣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說:“叫我也日一回!”
銅錘忽一下彈了起來,狠狠地揪住鐵錘的脖領子:“你說啥?狗日的,你說啥……”
鐵錘勾下頭,囁囁了半響,才說:“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銅錘一下子像垮了,臉上的汗像雨一樣淌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臉去,悶悶地往家走。
鐵錘趕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給……咱親兄弟明算賬,說多少就多少。”
兩股綠火相撞了,親兄弟一下子變得很陌生。鐵錘渾身像著了火一樣,他三十了還沒說下媳婦,太饞女人了!如果沒這回事,他還能忍住。
可他看見了,都看見了……他“撲通”往地上一跪,說:“哥,人家……咱就不能麼?!”銅錘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卻又無話可說,隻後悔不該帶他來。他慢慢地勾下頭,說:“她……不依。”
“你別管,你別管……”鐵錘慌慌地說。
銅錘的目光遊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鐵錘趕忙追著屁股說:“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銅錘走了幾步,“噝噝”也從牙縫兒裏進出兩個字來:
“六十。”
“五十吧?”
“六十!”
“六十就六十。”
“不管她願不願……”
鐵錘急猴似的喘著氣說:“哥,你去村頭轉會兒吧,多轉會兒。一說著,野野地趕走了。”
無邊的夜色把銅錘淹了。銅錘對自己說,去菜地看看吧,別讓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覺不到自己在走,隻覺得有一副軀殼在遊動,那仿佛與自己是不相幹的。當他的頭撞在樹上的時候,才猛然地醒了過來,就火燒火燎地往家趕,嘴裏念著:“殺!殺!殺……”
第二天早上,銅錘家女人不見了。
§§26.捏蛋兒
桌上放著一隻碗,碗裏滾著三個小紙蛋兒。
碗很大,蛋兒很小,但蛋兒裹著一個漫長的用碾棍推出來的歲月。
大黑蹲著,二黑蹲著,三黑也蹲著。大黑在篷布廠做事,負一點小小的責任,因此上穿得很體麵,也鄭重。在廠裏有了一些陪上邊人喝酒的機會,就覺得曉了很多事,臉上不免帶些矜持的傲氣。二黑在窯上做事,終於不再下死力脫泥坯了,負了一點責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煙。臉上呢,很自覺地帶出了監工人應有的表情。三黑顯得躁一些。出門做了幾趟生意,並沒有掙什麼錢,隻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見識很廣。手裏擺弄著一隻很名貴的空煙盒,就有了一副離土地很遙遠的樣子。女人們卻緊張得實惠,三房媳婦或坐或站,屑眼兒像槍口一樣瞄在蛋兒上。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是公人監製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那麼,接著規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蛋兒”斜靠在門檻上,頭勾著,眼閉著,像隻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的老皺網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相泥土的微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裏透著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幹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地懸著。於是老人的嘴邊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書寫著他那漫長而悠遠的一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該說的都說了,時光已是不早,還等什麼呢?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二黑說:“捏吧。”
三黑也說:“捏吧。”
於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裏的小紙蛋兒。這紙蛋兒實在是已不陌生。
往日裏,他們曾用這紙蛋兒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裏,送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裏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遊動。繼而有一隊莊嚴的虱子從破襖的汙垢處探出來,緩慢地順著衣褶蠕動。於是,在臭烘烘的陽光裏,立時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像犁樣的分散開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紮進了一溝一溝的襖縫,重又播種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從幹癟豹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
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裏,懸得讓人發急,卻依然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光的限製,把人生高高地吊著……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穩地說:“老二,你捏。”
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了。你謙讓了,我也謙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
媳婦們即刻做出很懂規矩的樣子,鬆了那緊著的目光,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都一樣。”
大黑歎口氣,說:“唉,要不是廠裏事太多,我又經常出差……”
三黑馬上接口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說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話不能這麼說……”說著,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
“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裏。在陽光的引逗下,屋裏的氣味越加地雜亂無序。“蛋兒”身上的血汗味經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過了四時的大化,風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幹濃烈橫的風格。媳婦們抹的那點劣質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
於是各自掩著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兒”依然不覺,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陽光裏蜷。那滴長長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著的幹柴腿上,跨越了蛇盤樣痙攣的黑色血管,搖搖地懸在離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很理論的什麼,以示他在篷布廠是負一點責任的。可他僅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皺的西裝,就站起來說:“捏吧。”說罷,很從容地從碗裏捏出一個蛋兒來。大媳婦立即湊上去,戰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過去,緩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從碗裏捏出一個來。二媳婦很神秘地探頭去看,那蛋兒就在男人手裏攤著,女人慌忙搶過來,小心翼翼地展在手裏……
三黑剮要去捏,手被媳婦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頭,詫異地望著女人。片刻,倏爾明了,去讀老大老二的臉……
一刻,都不說話了。眾人默默地瞧著公人。碗裏還有一個蛋兒,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臉上沒“讀”出什麼,按捺不住,終於把碗裏最後一個蛋兒捏了,緊攥在手裏,像抓住心似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
倏爾,女人們“呀”地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兒”的身上。
奇了,隻見那老襖的破處,七彩的陽光下,漸漸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芽兒來,一個芽頭兒,兩個芽瓣兒……
大媳婦說:“麥芽!”
二媳婦說;“麥芽!”
三媳婦說:“麥芽!”
這當兒,“蛋兒”那懸在嘴邊的一線口水終於落在了地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與此同時,“蛋兒”像剮從夢中醒來一般,“吞兒”聲笑了。
大黑愣了。
二黑愣了。
三黑也愣了。
§§27.國家教師李明玉
村東頭有所學校,二畝半大,錯錯落落十幾座舊房子。院牆是土夯的,被孩子們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斷了香火的破落廟院。
學校原是三個村聯辦的,常常為攤份兒不公鬧氣,你出錢多了,我出錢少了;這村派了一名民辦教師,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傷和氣。後來那兩個村幹脆不管了,一攤子撂給了畫匠王。所以,學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師呢,自然有公辦和民辦的分別。“公辦”是國家教師,端的是鐵飯碗;“民辦”是代課教師,端的是泥飯碗,也就湊合著教。學校裏原有兩名國家教師,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齡太些,五七年犯了錯誤才回來教書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後艱苦卓絕地奮鬥了七年,終於在胡子白了的時候殺回城裏,帶著一家老小吃商品糧去了。另一位原也是代課教師,字是識一些的,人很聰明,會一手好木匠活兒。於是每逢假期便到縣教育局去給人家免費奉獻手藝,從局長家做到股長家,就這麼做著做著轉成“公辦”了,就這麼做著做著走了。很讓人羨慕。現在,學校裏掛國家教師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李明玉家在畫匠王是單門獨戶,性孤,人緣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這所鄉村學校裏上過學,後來就成了這所學校的驕傲。他考上大學了,是師範專科生。這讓村民們很是榮耀了一陣。都說他文才好,將來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畢業後卻又分回來了。依舊是背著被子,提著破洗臉盆,還有一捆書……這很讓人失望。回來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問: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錯誤?
錯誤是沒有的。成績還是優等。就是人太靦腆,讀了幾年大學卻沒讀出做人的門道,不回來又能到哪裏去呢?開始,李明玉並不覺得太委屈。畢業了,沒後門沒關係的,能弄個國家教師的牌子扛著回村教書,也就夠了。再說,人年輕,熱情還是有的。於是一回來就找校長聯係工作。
校長是村支部副書記兼的,指示也就那麼幾句:“弄吧。都是村裏娃子,好日哄。不聽話脫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來把教書看得很神聖,被校長幾句話說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沒了一點點兒神聖昧。接著,他第一次上課就淋了雨。學校本來就很簡陋,教室漏雨,教師們陰天上課都披一塊破塑料布,時刻準備著。李明玉沒有經驗,頭天上課穿了一身新衣裳,頭發也梳得油亮,卻不料趕到雨肚裏去了。一進教室屋頂上掉下一塊爛泥,剛好砸在他的頭上,引得學生娃兒們哄堂大笑!往下,他講幾句看看房頂,講幾句看看房頂,像蹦猴似的在講台上來回動……一堂課下來就有了“蹦猴”的綽號,弄得他十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