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五年後,一紙下來,國當上了副鄉長。

在這五年裏,大老王把他帶進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

國跟著大老王進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裏,國學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裏,他知道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四伏……

在縣裏,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了兩年合同工。鄉下人到城裏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拚命幹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不是個人的事,知道麼?”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厲。然而,私下裏,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裏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裏人事關係複雜,於是國學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該開懷大笑。

誰能把臉變成機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裏不好混,你笑吧。”於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屌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沉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愣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屌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

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成了國家幹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費了國兩個月的工資。可大老王看見酒就火了,當著客人的麵狠狠把他熊了一頓!

大老王罵道:屌?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麼?我開除你的黨籍!屌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你還是農民娃子呢?你是幹部!

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一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天夜裏,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歎口氣說:“送你上學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過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而後,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屌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裏,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國在省委黨校裏學習了兩年,輕輕鬆鬆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

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上了縣委書記。於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地王集,當上了王集鄉副鄉長。

回王集的當天,國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遠,鄉情卻越來越重。他常常回憶起早年吃奶時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下女人的奶子經過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夜夢裏,他的嘴前總晃著一個個黑葡萄般的“奶豆兒”,他用手去抓,抓了這個,又抓那個;吮了這個,又吮那個……國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了。離村隻有九裏路,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可他又覺得他是副鄉長了,有點身份了,不說衣錦還鄉,這多年沒回去,是不是該買點啥?該買的,他覺得該買。鄉人們待他不錯,既然回去了,就該買些禮物才是。

國匆匆出了鄉政府大院,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不是沒什麼可買,這些年鎮上變化很大,很熱鬧,賣東西的鋪子很多,各樣貨色都齊全……而是沒法買。國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回去一趟,三叔那裏得去,四叔那裏也得去,還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爺七爺八爺,還有一群的嬸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個人的債,一個人的情好還,他欠的是一村人的養育之恩。若回村去,人們見了他會說:“國,你忘了麼,你吃過我的奶呀!”“國,你當赤肚孩兒時怎樣怎樣……”“國,你上學那年怎樣怎樣……”國怕了,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去買禮物。這些年他掙錢不多,縣城裏人事關係重,他的工資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個堂堂的副鄉長,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們會恥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