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2)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裏,國心裏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裏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裏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裏藏著神秘。而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征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土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隻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麼,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至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裏壓製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麼,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而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一張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裏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裏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懵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疹疹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仿佛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裏是非常孤單的。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裏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裏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裏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閑話了……升初時,隻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裏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裏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裏,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裏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裏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裏了。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

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裏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裏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裏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