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 2)

國站在街口上,耳聽著周圍那些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遲疑了半晌才說:應個人老不容易呀。緩緩吧,緩緩。

二天,一位本地的鄉幹部問他:“李鄉長,昨不回家看看哪?”國隨口說:“家裏沒人了。”可過後他又問自己:家裏沒人了麼?鄉人們待你這麼好,他們不是人麼?你是沒爹沒娘不假,可你從小是吃百家奶長大的呀……國突然感到了恐怖,從未有過的恐怖。他欠了那麼多人情債,怎麼還呢?用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他在鄉裏工作,總是要見鄉人的,見了麵又怎麼說?

此後,國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了再回去。那時,他可以給鄉人們多弄些化肥、柴油票。鄉下缺這些東西,捎回去讓三叔給大夥分分,也算有個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的時候,縣上鄉裏又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人拿著縣裏領導寫的條子,有的人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不給,這麼一弄,手裏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那些天,國的怨氣特別大,一時恨鄉長太攬權,給他的化肥、柴油指標太少;一時又埋怨鄉人們不來找他,要早早來人纏著他要,也不會到這一步。再後,國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說:“去他娘的吧!”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國很想回去,卻沒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了四嬸。四嬸到鎮上賣豬來了,一雙小腳仄歪歪地擰著,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四嬸老多了,蒼蒼白發在風中散著,走著還與車上的豬說著話兒,那豬直直地在車上站著,一個勁地吼叫!這一刻,國緊走了幾步,很想跑過去幫幫四嬸。可他卻拐到一個巷子裏去了。他在巷子裏轉過臉去,背對著路口吸了一支煙,待豬的吼叫聲漸遠的時候,他才走出來。國心神不定地走回鄉政府,一上午都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幾次,他跑出鄉政府大院,遠遠地望著生豬收購站。四嬸的架子車就在收購站門口放著,四嬸正坐在車杆上啃幹饃呢,那餅一定很硬,四嬸很艱難地吞咽著,像老牛倒沫似地反複咀嚼。假如國走過去說幾句話,四嬸就不用排隊了。可國默默地站著,掉了眼淚,卻沒有過去。國又快快地走回鄉政府大院,他心裏明白,他怕見四嬸。為什麼怕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又有一次,鄉裏要開各村的幹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裏開會躲出去了。會後,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麼。國心裏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莊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麵,三叔問他:“娃子,離家這麼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麼,怎麼說?要知道,在他們眼裏,他永遠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嫋嫋婷婷地從出租車裏走出來,燙著波浪長發,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我是二妞呀。”國“呀”了一聲:“二妞?”二妞笑著說:“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抬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衣錦還鄉。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雇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於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

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心裏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人們對他也不是那麼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裏,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裏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坑裏住,大雪天,抱一捆幹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仿佛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裏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

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麼回去呢,圓去說什麼呢?那麼多的鄉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

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