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2)

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裏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刹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衝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裏路,回到村裏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裏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麵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股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汙;而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滾。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裏跳出來,散一地金黃。而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檔褲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杆仍在嘴裏含著。隻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展著伸向久遠。潁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裏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裏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不累,不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半年後,大老王的調令來了,調他到縣委組織部當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國,你願不願意跟我到縣裏去?”

國心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裏說:幸虧沒有揭發,幸虧沒揭發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麼要到那裏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多年之後,他仍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