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 2)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後,二姐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姥的姥姥在上麵坐過,姥姥的母親在上麵坐過,姥姥又在上麵坐過……現在是二姐坐在上麵,繼續彈那“哐當、哐當”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啞”聲伴著,就像一個渾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覺得有什麼流過來了,緩緩地流過來,把那“哐”聲像穿珠兒一樣她連綴在一起,就有了聖歌般的肅穆。那音韻啞啞的,仿佛老人一邊在唱搖籃曲,一邊輕輕搖拍著嬰兒。那和諧從一下一下的節拍中溢出來了,歡歡地、溫柔地跳動著……

有時候,那“哐”聲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這時夜就變得異常的靜,沉悶一下子落下來,重又砸在焦慮的心上,叫人躁。就見二姐這裏動動,那裏動動,“哐”聲又接著響起來了。

夜深了,那織機還在“哐、哐”地響著。我閉上眼睛,試圖在那陳舊的“哐”聲中尋出一點什麼來。有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我看見姥姥坐在上麵,我看見姥姥的母親坐在上麵,我看見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麵……而後一切都向後退去,退向久遠。我覺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麼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東西就要出現了。於是,我一下子激動起來,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諦聽。可細細聽,卻又什麼也沒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了。隻有循環往複的“哐”聲,單調乏味的“哐”聲。

睡著,睡著,夜又靜了,忽然就聽不見那“哐”了。矇隴中睜開眼來,就見牆上映著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那黑影兒俯在織機上,晃晃地動著,動著……片刻,那“哐”聲就又晌起來了。

我在“哐”聲中重又睡去。睡夢中,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時鍾,那時鍾高掛在黑影兒裏,時斷時續地響著……

天快亮時,一聲巨響把我驚醒了。那一聲巨響如同房倒屋坍一般!

隻聽得“咕咚……”一聲,我趕忙從床上爬起來,卻見二姐怔怔地蹾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織布機不見了……

那架古老的織布機整個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亂的舊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著還沒織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亂的舊木頭裏,有一群一群的臭蟲爬出來,黑紅的臭蟲蠕動著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竄。

二姐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久久,她才喃喃地說:

“散了。”

“散了”,我聽見二姐說“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著那架織機,那架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的織機。我盯著那堆碎木頭,在那殘亂的織機碎片上,凡是手經常觸摸的地方都閃耀著烏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親切,瀉著一片片光滑。我彎下腰去,拾起一塊飽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處貼在臉上,就有了涼涼的感覺。我即刻聞到了一股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讓人激動!

二姐慢慢地站了起來,就站在那架老式織機的前麵。在她眼裏,似乎織機仍在那兒架著,高高地架著。她的眼睛長時間地望著那空蕩蕩的地方,就那麼盯著看了很久,才緩緩地鑊緩地落下來,落在那堆殘破散亂的織機碎片上……

她說:“散了。”

而後,二姐像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織機碎片中扒起來。她把織了半截的布捆起來丟在一旁,又把散亂的舊木頭一塊一塊撿出來扔在一堆,眼四下尋著,像是找什麼重要的家什。她一邊找,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梭子呢?梭子呢?”

織機散件了,找“梭子”有什麼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樣子,我沒敢多問,就也蹲下來幫她找。我把她翻過的破木頭又重新翻按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

二姐仍不死心,又在屋裏四下跑著找。床下邊,麵缸後……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沒有找到。

二姐說:“剛才還在手裏呢,怎麼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姐沒找到“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