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怎會忘了那台織機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鄉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場裏找到二姐的。家裏沒人,我就順著村路轉悠。遠遠,就看見坯場裏豎著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間的空地上,有一個晃晃的人影在動。我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那人的麵目。待走近些,我看見那人正彎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張臉全被亂發遮住了,身上斑斑點點的全是泥巴,兩條細腿杆兒一樣戳在地上,朝天撅著一個土塵塵的屁股。腰像彈簧一樣就那麼一彎一直地很機械地動著。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清,那的確是二姐。隻見二姐被汗淹了,被黃塵淹了,也被那機械的勞作淹了,乍一看簡直像一個黃色的幽靈!在那一刹那,隻覺得眼前的天是黃的,地是黃的,風是黃的,樹是黃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黃的。一個黃蕩蕩的世界在旋轉!在這個黃蕩蕩的世界裏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隻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靈,-架一架的土坯都在無聲地動……
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是女人嗎?這是鄉村裏的女人嗎?沒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彎下腰去,抓住二姐手裏的坯鬥。二姐詫異地抬起頭來,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卻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緩聲說:“兄弟來了,上家吧。”
我看著疲憊不堪的二姐,比劃著手勢用眼睛跟她說話。我問:姐夫呢?她說:“我打發他去煤窯上做合同工去了。農閑的時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說;歇歇吧,你該歇會兒了。她說:“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我又問:打了這多了,還不夠麼?她說:“一萬了,還差得多呢。”說著,她望了望天,“天還早呢。要不,你坐一會兒,等我把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搶過坯鬥要打,二姐拽住坯鬥說:“你不會,兄弟,你不會。走了這遠的路,你還是歇歇吧。”我拗不過二姐,就鬆了手,站在那兒看二姐打坯。
二姐的勞作十分藝術。她蹲在那兒,兩隻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兩蛋泥,“唰、唰”兩下摔進坯鬥裏,而後順勢用力一抹,坯鬥裏的泥就抹平了,動作是那樣地快捷準確。然後二姐的腰像彈簧似的弓起來,扭身兒走上兩步,那坯鬥“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來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爾,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紋,那“鬥”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泛著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個坯場都活起來了。那溫馨和甜蜜從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來,漾著很濃很濃的家的氣息;而那機械的打坯動作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很天然,像詩一樣地活鮮鮮地從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蓋在老宅院裏,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說,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了,隻有睡草屋了……二姐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姐特意給我烙了油饃,煎了雞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麵餅餅,餅裏卷著兩棵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姐家的飯仍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來了):我吃的是油饃(油饃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的是白麵烙饃,隻有二姐一人吃黑麵餅子。她一生都吃著黑麵餅子。
我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房梁上的點心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姐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忙著,涮鍋涮碗、喂豬喂雞……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這時,二姐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姐鋪好的床鋪上,靜靜地看二姐織布。二姐背對我坐著,我隻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裏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一樣來回遊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