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一向待人親熱,她跑上來拉住妻的手說:“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卻微微地聳了一下,身子往後撐著,說:“你坐,你坐。”
二姐一點不覺,歡歡地說:“不忙。秋收了,麥種上了,光剩拉糞、撿煙這些零碎活兒了……”
妻子很勉強地說:“哦,哦……”
二姐說:“啥時到鄉下去玩玩,恁一塊去。我給恁擀豆麵條,烙柿餅饃饃吃。”
妻子又應付說:“哦,哦。”
二姐說:“不麻煩,一點兒也不麻煩。”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熱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親戚……然而,妻子卻突然貼近我的耳畔,悄悄說:“看見了麼,她身上有虱,在衣領上爬呢!”
我沒有吭聲。我裝著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繼續跟二姐說話。一邊說話一邊逗小三玩,想借機轉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卻以為我沒有聽見,那目光仍斜斜地望著二姐的衣領,一直跟蹤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貼近我的耳邊,急煎煎地小聲說:“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舊不吭。二姐是很要麵子的人,我不能讓二姐看出來。妻子沒下過鄉,不知道鄉下日月的艱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來喂的。
城市女人的淺薄是無法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雖然有所收斂,可她那遊來遊去的目光卻不由得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領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動……
我站起來。我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以免使二姐難堪。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著站了起來,嘴一張一張的。我說;“你走吧。”
終於,出門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地說:“她身上有虱!晚上別讓她在這兒住。”
我的頭“轟”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給她一巴掌,狠狠地給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體的眼睛看人,而從來不會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裏沒有溫情和體諒,更沒有厚道和寬容,隻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應該跟她說點什麼。我很想說說二姐送來的豬肉,可她不會理解,她不知道在鄉村裏一扇豬肉意味著什麼。我很想說說我的童年,告訴她我小時候就是很髒很髒的小髒孩,生滿虱子的小髒孩,那時,我的每一條衣縫都是二姐用牙咬過的,因為虱子太多……
可我什麼也沒說,對“城市”我無以訴說。妻的心不壞,可她不懂,永遠不懂。
二姐沒有參加第二天的婚宴。她堅持說:“家裏還忙呢。”執意要走。
家裏人都勸她留下來,母親發了很大的脾氣!好說歹說,總算把三個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還是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鋼蛋說:“俺媽說了,夜裏不叫喝湯(吃晚飯)。”
母親問:“為啥不叫喝湯(吃晚飯)?”
鋼蛋說:“鐵蛋、平安光尿床。媽說,城裏姥姥家的床幹淨,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親說:“吃吧,姥姥讓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個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餓了一晚上。氣得母親直罵!
後來聽街坊說,那晚二姐並沒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工夫掏糞去了。他們是拉著滿滿一車糞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