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我夜裏時常做夢,夢裏出現的總是那片灰蒙蒙的土地,土地上長著兩株黑色的穗兒。在夢中我知道,那穗兒就是二姐的眼睛。醒來後我又覺得可笑,也許是我的記憶聯想產生了錯誤。記得童年時二姐曾帶我去掐“麥佬”,二姐說:“那黑穗穗兒就是麥佬。”於是我記住了麥佬,卻記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裏隻進過一趟城,那是我結婚的時候。

我是臘月裏結婚的。結婚時本應通知二姐,可母親說,二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人又撐得極大,別再讓她花錢了。於是就沒有通知二姐。

誰知,臘月二十三,就在我結婚的前一天,二姐竟來了。這是二姐出嫁後第一次進城串親戚。可以看出,二姐為進這趟城,曾經長時間地準備過。二姐是拉著架子車來的,車頭上擠擠地坐著三個孩子,車裏卻赫然放著一扇豬肉。聽姐夫說,得信兒晚了,來不及置辦什麼,二姐就連夜央人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肥豬殺了。二姐的禮太重了,重得叫母親無言。

二姐站在母親麵前,笑著說:“大姑,我看你來了。”母親卻故意嗔著臉說:

“看我幹啥,我還沒死哩,你別來看我。”二姐顯然沒聽見母親的話,就把孩子一個個扯到母親麵前,說:“叫姥姥。”三個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親麵前排著,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全都穿著嶄新的藍布衣裳,連戴的帽子也是藍的,一色的斜紋藍,二姐和姐夫竟也穿著一身嶄新的藍。

這支藍色的小隊在接受母親的目光的“檢閱”。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現在她來了,帶著一個藍色的小隊……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親的那天晚上,來相親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藍,然而那套“行頭”卻是借人家的,從上到下都是借的。這會兒二姐帶來了自家的“藍色”,那衣裳顯然是一塊布料剪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二姐縫織的。為穿上這一身藍,二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母親也被這宣言般的“藍色”鎮住了。她的手摩挲著孩子的頭,目光卻望著二姐。二姐依舊很瘦,顏色黃黃的,但精神很好,頭發梳得很整齊,臉上透著喜慶,隻是額頭上的皺紋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鬢邊竟有了白發!

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撐出來的。

母親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間裏,大聲說:“妮,別太撐了,別撐了!”

二姐說:“沒稱,自家用的,還用稱麼?”

母親罵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鄉下住幾天吧。我喂了十幾隻母雞呢,天天給你打雞蛋……”

母親沒話說了,歎了口氣說:“多住幾天吧,好好養養身子。”

二姐說:“老大上學了,二年級,叫鋼蛋。老二叫鐵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母親搖著頭說:“怎麼就聾成這樣呢?”

二姐一拍手說:“兄弟媳婦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婦呀!”

母親大聲說:“還能不讓你看麼?明兒就來了。”

二姐說:“忙呢,俺趕黑還回去哩。”

母親發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別來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罷午飯,我把妻子叫來了。妻是城裏長大的女人,城裏長大的女人都有一種先天的優越。她進門是帶著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種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強,沒有甜味。我介紹說:“這是鄉下來的二姐……”

妻點點頭,仍笑著,沒有話。她平時話很多,這會兒卻沒有話。她的目光巡視了“藍色小隊”,那優越就暗暗從眼裏溢出來。是的,那藍斜紋布在城裏已不時興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氣的鄉下人。可她哪裏知道,那“藍色”是二姐十年辛勞的宣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