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院門口,就見已經掉光了花瓣長出嫩芽的花樹下,站著一個人,文九嚇了一跳,走近了才在燭火下看出那是木西垣。
“你……站在這兒幹嗎?大晚上嚇唬誰呢?”
木西垣拿手遮住光,甕聲甕氣道:“把燈拿遠些,我眼疼。”
文九聽了,反而將燈挑得更高了些,猶疑不定道:“你……哭了?”
他不說尚可,一說木西垣原本隱忍著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不那麼纖細的肩膀也顫得像風中的枝丫。
文九疾走幾步,一把扳過木西垣的肩膀,急道:“這是怎麼了?他……慕少尋怎麼著你了?”
木西垣緩了幾口氣,勉強道:“你不要直呼皇上的名諱,我嫁給了你,你要是獲罪了,我也得陪著你死。”
文九被她氣笑了,放開她的肩膀冷笑道:“陪著我死?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
木西垣卻豁然開朗,是啊,這個人是我的,隻是我的。生,他隻能陪著我,死,隻有我能陪著他。
這個寬厚溫暖,讓人覺著安心的肩膀,也隻有我能靠。
於是趁著月黑風高人膽大,木西垣固執而厚臉皮地把額頭抵在文九的肩窩裏,不管她發燙的臉和突然急促的心跳會不會被文九發現,如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喃喃道:“皇上,讓我隨軍出征。下月就走,去西京平亂。我……我害怕。”
木西垣一根一根揪著文九裘服上的長毛,說:“我是自小喜歡習武,但,但那正是因為我膽子小學來自保的呀……憑什麼,憑什麼他們就覺得我會很想上戰場呢?建勳立業,那不是男人幹的事嗎?我也想穿著漂亮的裙子,戴著好看的簪子,和一個寵愛我的夫君,每天看花看柳撒嬌溫婉啊……”
木西垣說到這裏,鼻翼上卻因沾了幾縷文九裘服上的長毛,引的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她覺得很丟臉,轉身要走,卻被人從後麵擁住了,她聽到文九歎了口氣,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傻姑娘。”
第六章
這些日子以來,木西垣已經習慣了文九的晝伏夜出,這日堪堪等到傍晚,文九推開了院門走出來,便央他陪自己去拿新打的佩刀。
文九看著木西垣毫無芥蒂的臉,歎氣。
他其實不是什麼紈絝子弟,曾經他做九皇子時那溫厚的名聲並不是假的,不然木家當初也不能把自己家的長女許配給並沒有機會繼承皇位的他。
文九排行第九,前麵有八個哥哥,後麵有三個弟弟。其中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是皇後嫡出,剩下幾個哥哥弟弟外家也個個比他的外家顯赫,他幾乎從出生就知道自己是同皇位沒有任何關係的。尤其是善妒好疑的大皇子登基後,其他兄弟相繼被除去,他在宮中活得越發膽戰心驚,日子甚至還沒有前朝敗後他成為文九好過。
然而,他畢竟還是有些男子的血性,麵對顛覆了他家王朝的新帝俯首稱臣難免覺得憋屈,何況還要接受他的賜婚?所以才有了大婚那日他故意弄出來的鬧騰。他原本以為“不安好心”的新帝賜給他的不是探子也是棋子,沒想到卻是這麼個徹頭徹尾的傻姑娘。
木西垣拿過一柄沒有任何修飾,除了刀柄就是刀身的錚亮精鋼大刀,問文九:“這把刀怎麼樣?”
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文九幾乎被那刀背的反光散花了眼,不由得拿手遮住眼問:“是不是太樸素了點?”將士的佩刀或者佩劍佩槍,不都是獨一無二的寶物嗎?怎麼木西垣挑個佩刀就跟買把菜刀似的?
木西垣將大刀在指尖耍了個刀花,道:“凶器還是簡單點好。”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殺敵好比砍西瓜,要的是手起刀落一刀一個,太華麗的佩刀毫無用處。”
旁邊看熱鬧的幾個婦人竊竊私語:“文九公子真可憐,人家相公都是陪娘子挑個花簪布匹,他來陪他娘子挑凶器。”
木西垣自小習武,耳力極好,把這些個私語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偷瞄文九。
文九不緊不慢地命人將刀包好,自己親自抱著,伸手牽了木西垣往外走,幽幽道:“曾經有一隻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世間人大多如此,娘子,你要切記,不要學她們,嫉妒羨慕的嘴臉最是難看了。”
木西垣點點頭,覺得心中真的像是吃到了葡萄似的,軟軟的,甜而微酸。
出征前一天的晚上,木西垣拉著文九的手問:“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明天來送我嗎?”
文九頓了頓,他白天會變成貓的事太過詭異,說出來木西垣也未必會信,說不定還會以為他在敷衍她,隻好低聲說:“我身體不太好,明天就不去了……我在這宅子中,等你回來。”
木西垣有些失落地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叮囑道:“我不在,你不許再去花樓。”
“嗯。”
“我不在,你別和別人吵架,也別跟人打架,有人欺負你,等我回來幫你揍他。”
文九繃不住笑了,在燭火下細細地看木西垣,木西垣長得並不難看,眉線婉約卻不羸弱,一雙單而薄的杏核眼,那眼神像早春破冬的第一道溪泉,明亮而純粹。
他的心裏驀然一動,在木西垣的手心親了一下,笑著說:“好。狐狸不在家的時候,葡萄就好好地在家裏待著,不惹事也不拈花惹草。”
木西垣開心了,一雙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像一對歡快的小雀,撲騰著撞進文九的眼中、心中、懷中,然後他聽到那個剛讓他心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在他懷裏小聲道:“你要是騙我,我就,就揍你哦。”
“……”
第七章
木西垣跟著大軍離開的那天,還是忍不住在人群裏幾番搜索,果然沒有見著文九,難免有些失落,卻沒有注意到人群裏有一隻雪白的長毛胖貓,湛藍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在隊伍出城時,更是邁著四條短短的小胖腿一路跟了過去。
波斯貓的腳程和大軍的鐵騎是完全沒法比的,文九一路狂奔,翻山越嶺連滾帶爬,等他終於趕到西京時,戰事早已開始,他連一口氣也沒來得及喘,就在那支對著木西垣射去的羽箭下飛撲了過去。
木西垣抱著替她擋下羽箭落在她懷裏的波斯貓,愣了許久,看著那貓滿身早已看不出顏色沾滿枯葉又被血染紅的長毛,因為長時間跋山涉水而血肉模糊的四條短腿,隻能從它微睜的湛藍眼睛中辨別出它來。
文九聽到那個姑娘抱著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文九”,不禁在心裏想,她喊的是哪個文九呢……算了,反正哪個文九都是他。
他閉上眼睛前,似乎又見著一道華麗的光芒,從木西垣的手腕間閃過。
此時金陵城中的月老廟,廟祝看著小匣子中突然出現的玉算盤手鏈,微微一笑,將小匣子收好,靜待下一次緣法。
文九再次醒來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以文九本來的身份醒來。文府的侍女們說,他這一次昏睡得特別久,離木西垣離開金陵都已經過了大半年。
侍女們拿上一小袋銀子,吞吐著說裏麵是兵部給的撫恤銀子,數月前,夫人已經在西京殉國了。
文九茫然地看著滿府素色,幾乎不知今夕何夕。他明明替木西垣擋下了那支箭,怎麼會,怎麼會……
文九忽然想起在戲園裏木西垣的姐姐說過的話,難道是慕少尋終究不肯放過木家?
外麵有人進來,說皇上宣他進宮。
皇上在偏殿見了文九,文九到時,他正在低頭描畫了一半的牡丹。年輕的帝王喜歡牡丹,偏殿裏掛滿了他畫的紫牡丹。
沒有人知道那天年輕的皇帝和文九談了什麼,隻是從那天起,金陵城再也沒有人見過文九少。不久,即傳出文九因夫人殉國傷心過度病逝的消息。
而此時的洛陽城外一處三麵環水的茶樓,卻終於有了一個俊雅溫厚的掌櫃。掌櫃夫人有婉約而不羸弱的眉線,單薄又明亮的杏眼,愛穿各色漂亮的長裙,戴她夫君親自為她挑的美麗簪花。
深宮裏的皇上聽了屬下的彙報,笑了笑。
文九就算成了文九,也終究是個隱患。西京的叛亂,便是想著要擁立文九。所以,文九隻能默不作聲地死去。前陣子文九身體便一直不好,又傳他與夫人恩愛非常,若是因為夫人殉國,傷心過度隨她去了也說得通。因而便有了木西垣殉國的假消息,也有了文九病逝的消息。
他原本可以不用費這許多力氣來安排這些,隻是——皇帝的愛情已經死在深宮裏,他希望還能有愛情,替他活在牡丹盛開的洛陽。
年輕的皇帝在剛剛畫完的紫色牡丹邊,提了兩行字:金陵總是傷心地,多情合該洛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