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絕將玉佩交在她手裏,手心裏冰涼的觸感一直湧進心底,她卻說:“你的‘賀禮’我放在鳳起居了,這就叫人去拿……”
這是謊話,其實東西就在她身上,她隻是不想還給他,縱使他不要她的東西,她也想留一件他的念想。
她終究不想忘記他。
她盯著蒼絕看。
這般執迷,真是連她自己都恨不能抽自己一個耳光,心裏卻又害怕蒼絕會等著她叫人把東西拿來,幸好他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開了,回到雪衣身邊,與少女耳語了幾句,然後——
一同化出了猙獸的形貌。
美麗的,矯健的,無論看多少次,都會為之震撼的靈獸之形。
她看著雲氣自天空流下,會聚於蒼絕與雪衣的腳旁。
伴隨著雷哮之聲,它們踏雲而去。
她仰頭望著天際。
“焰歌……”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雲桓的聲音,兄長的手遮住了她的眼,那麼決絕地說,“別看了。”
蒼絕,不會回來了。
深夜,鳳起居中,她對著漆盤裏的碎玉發呆。
這是那串用來控製雪衣靈智的瓔珞殘片。
看了許久,忽然她心念一動,十指靈巧地結了一個咒,一縷青色的煙氣自玉珠中逸出,瞬間又消散不見。
但這一瞬就夠了。
“來人!取縛靈索來!”她大叫,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取來一條,她將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卻見鎖鏈上的符文微紅——這是對身具靈力者的反應。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縛靈索在玉鈞身上就如普通鐵索一般。這意味著他本身毫無靈力,如何能製服桀城首屈一指的術師雁華夫人?
更重要的是剛才她以術法檢查殘片,在上麵覺察到了另一人的氣息。
玉鈞有同黨!
她跳起身急忙向外跑去:“哇啊!”
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倒在地,她驚詫地回頭,看到剛才那條縛靈索宛如有生命一般纏上了自己的手臂……
(七)
黃昏時分,飛雲閣的大殿中燃起了明燭,早先被打斷的聯姻儀式再度繼續。
焰歌依舊著了那身宮裝,細致盤起的高髻,精心描繪的妝容。
“久聞令君美名,今日得見真容,乃知傳聞未及本人於萬一。”杞城的四公子看來挺慣於說奉承話,邊說邊上前照禮節執她的手,欲抬至唇邊輕吻。
“放開她!”忽然低沉的聲音響起。
眾人驚愕地注視著似乎是憑空出現的黑衣男子,下一刻便認出那是猙獸的化身,頓時全部自動後撤三步。
“這……”四公子不解地看向雲桓,奈何雲桓忙著咬緊牙關,顧不上他。
“讓開!”見杞城的貴客毫無動作,蒼絕不耐煩地吼了一聲,一拂袖,淡青色的雲氣乍然卷起——
向焰歌撲去。
“焰歌!”雲桓驚呼,四公子終於嚇得一退,由從人簇擁著躲到一邊。
卻見焰歌一側身避躲開了雲氣,可那縷雲氣卻又在空中打了個回旋,猛地卷上她的臉!
“啊——”
驚恐地看著倒地翻滾的焰歌,眾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火又熄滅了。
隨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令人驚異的情景——沒有燒傷,但是……那不再是焰歌。
另一張陌生的臉,誰也沒有見過。
“就是你吧?”蒼絕的瞳孔又變成了暗紅色,“逼迫雁華夫人召喚雪衣的術師!”
女子冷笑,沒有否認。
一旁的雲桓,大約是想到若非此刻蒼絕揭穿了這女子的真麵目,任由她以焰歌的身份嫁到杞城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也許她會殺了四公子,也許甚至會殺了杞城城主,也許……
凡此種種,想得他連顫抖都停了。
而這時蒼絕已經以凡人難以看清的速度撲上前去,猛地扼住了女子的咽喉:“敢與我族為敵之人,須有必死的覺悟!”
女子臉上現出了痛苦之色,可她忽然咬牙笑了起來。
“殺了我?她也要陪葬。”
她說的是焰歌。
可蒼絕隻哼了一聲。
下一刻,青色雲氣便籠罩了她全身。
慘呼聲在大殿中回蕩著,而與此同時,蒼絕也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無蹤。
焰歌覺得,入夜後的神祠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剛才她看到了前來給長明燈添油的司祭,想叫,聲不能出口;想動,手不能隨心。
動不了,說不出。
那個女術師將她挾持來此,要她說出解救玉鈞的辦法——暗獄中有專用於對付術師的機關,女術師難以破除。
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那女子將她變成了石像。
或者說,別人看來她現在就像一尊石像,站在一堆祖先的石像中間,她覺得自己被封在一個殼子裏,但她還活著,能聽,能看。
能感受恐懼。
而比恐懼更甚的則是羞恥——她意識到女術師變成她的樣子是想做什麼,擔心兄長和桀城的未來,擔心無辜的人會因此慘死,可這所有的心緒中最明晰的……
卻還是她想再見蒼絕一麵。
她為自己的執迷感到羞愧,卻又不能斬斷此念。
可又有什麼用呢?蒼絕再也不會回來,而他留給她唯一的紀念,此刻雖在她懷中,她卻連碰一下都辦不到。
她會一個人在這裏,慢慢死去……
忽然,她感到了一陣灼熱,這很荒謬,但她確實感覺到了。
然後暗夜中響起細小的聲音,灼熱過後是涼意——夜晚清冷空氣所帶來的涼意。
那層石殼正在碎裂脫落。
“焰歌……” 最後,耳邊響起的是動聽到近乎不真實的聲音。
“蒼絕?”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驚散了美夢,“你……來救我?”
他如何得知她遇險?
可蒼絕卻說——
“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詫異地轉過身。
“我是來帶你走的。”
所謂“驚訝到說不出話”應該就是指自己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想,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英武麵容,不知道從何說起。
倒是猙獸所化的人形很清醒,提醒她:“我早就說過,是為你而來。”
“不是說來觀禮嗎?!”
“那是借口。”他答得倒是爽快,“那時我不知你的心意,不想讓你徒增煩擾。”
“那你現在又知道了?”她瞪了他一眼。
蒼絕又露出那般近乎微笑的表情,她陡然覺得懷中一暖,趕緊扯出他贈的頸飾來,卻見那鉤月形的墜子正散發出溫暖的紅光。
“猙族一生會脫落一次額上犄角,此物便是以我所脫之角磨成,你將戴著它,我便能感知你的心意。”這猙獸所化的人居然一臉無辜地說:“你在牢裏說了我不想聽的話,我太想知道你的心意為何,隻得出此下策。”
這……還能更卑鄙無恥一點嗎?
她目瞪口呆。
這家夥,他根本什麼都知道了!卻還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她惡向膽邊生。
“其實我本不想來的。”可就在她盤算自己的術法造詣夠不夠修理一頓傳說中的異獸時,卻聽他說:“畢竟你我為異族,我的本來麵目猙獰可懼……可是追查雪衣下落時,發現召喚她的人身在桀城,那時我便忍不下去了,真想再見你一次。焰歌,可知沒有你在身側,清溪之火鯉,月下之曇花,一切都不一樣……”
他娓娓道來。
是誰說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就算到此刻,她都沒有聽到他說喜歡,可她看見的,是他去而複返,是他小心翼翼……
是他,用情已深。
正所謂心魔障眼——若不牽掛,誰會沒事大老遠跑來觀什麼禮呢?她太執著於自己這些年的孤單思念,便對他試探視而不見。
現在再想……
真是有點傻。
可她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倘若,我是真的不喜歡你呢?”
這次蒼絕是真的笑了,忽然他輕點她手中的頸飾,卻見那猙之角瞬間沒入了她的掌心。
“這……”她不解其意。
“若你不喜歡我,我也還是會掛念著你,猙族之角本為靈力所化,靠它與我之間的牽連我才在此尋到你。而如今它與你的靈力融在一處,到你死的那天,我便也會死了。”
他看著她——
“我願與你同命。”
“……”
同命……
她無語了,這種話不要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啊!
可在她吼出聲之前,有個人更早地吼了一句——
“不準再拐我們家焰歌!”
隻見桀城的一城之主,人前老成持重的雲桓,大吼著從白荼蘼叢中衝了出來,一身的草葉枝蔓,狼狽到家。
可他那個氣勢,還是當人兄長的氣勢——誓要把所有膽敢占自家妹子便宜的家夥都踩到腳下那樣。
她與蒼絕麵麵相覷。
“我家焰歌是要當城主夫人的,你這家夥離她遠點!我管你是什麼猙神,你趕緊給我放手!再敢抓著她不放我就……”
她從不知道兄長也能這麼聒噪。
而麵無表情地聽雲桓吼了很長一段之後,蒼絕說:“是我失禮了……”
然後,他化出了猙獸的原貌。
雲桓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
“蒼絕心悅焰歌,既為猙族,當以原身向城主求之以示誠意。”
她看著蒼絕踏了雲氣向兄長走去。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怕你……”雲桓看起來要哭了。
最後他真的哭了:“我就這麼一個妹子。”
所以怎麼舍得她去不知有多遠的天涯。
她含著淚,噙著笑看怕死了所有似貓之物的兄長,麵對猙形的蒼絕卻還在苦苦掙紮。
那萬鴉夜行,果然還是個吉兆。
因為雖然驚險重重,她卻也看到了自己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們那無比看重她的真心。
此夜稍後。
“你去告訴那小子,焰歌已經為我桀城猙神所選,不可能與他聯姻了!其他宗室之中的女子,他愛娶娶,不娶滾!我不管了!”
內殿中傳出了城主雲桓的咆哮聲,驚得停在簷上的螢鴉四散飛去,為日後流傳在桀城的“猙神搶親”一則做了個最霸道彪悍的收尾。
而遠方,天際那處弦月高懸著。月旁赤星熒惑正散發著紅色的光,星與月正在一處——
照亮了,遠去天涯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