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絕不說話。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他也終於覺得隻有自己在這裏耍狠實在沒意思,於是咳嗽一聲,恢複了一城之主該有的淡定從容:“總之,後天一早,杞城的四公子就會抵達,等他帶著焰歌走了,我再來處置你。”
說完他便走了,順手帶走了牆上的火把,蒼絕就此隱入黑暗,隻有縛靈索上的符文還散發著紅光,隱約映著他——
若有所思的表情。
(四)
暗獄中不見天日,不知時辰。
但是當再度有人來拜訪時,蒼絕立刻意識到那不是雲桓。
是焰歌,她身上帶著清晨草木沾露時散發的那種味道,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辨別的氣息。
可他捕捉到了,倏地睜眼,看到她正以利落的動作解開縛靈索。
“走吧,蒼絕。”替他解開所有束縛,她將自己的披風覆到他身上,替他拉好了風帽,“現在所有人都在為慶典做準備,沿此路離開,誰也不會發現你。”
她將路線圖塞進他手裏,想要抽回手時卻被緊緊握住了。
“你放我走,是不是因為你兄長說的那樣……你喜歡我?”蒼絕問,麵無表情的,似乎隻是求證。
她愣了一下,隨後一邊在心裏大罵雲桓,一邊麵不改色地說:“不是,當日你我分別時我還不懂得禦風,所以我相信你昨夜跳下塔是奮不顧身地想救我,你還是原來的蒼絕。至於我大哥……他近日為了兩城聯姻一事勞心勞力,成天胡說八道,你不要管他就是。”
跟著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外跑,跑了幾步卻又被他扯住:“可惜不能去觀禮了。”但見蒼絕有些惋惜,隨即扯下了頸上的裝飾交到她手裏——似玉非玉之物,鉤月為形,光滑寒涼,“這是我的賀禮,焰歌你給我什麼呢?”他想了想,看向她腰間,“這玉佩就很好。”
“沒聽過送人賀禮當麵就要回禮的。”她苦笑,卻還是解下了玉佩給他,遲疑了一下又道:“待真凶到案,你洗脫了罪名,無論在桀城或是杞城,你凡有難處,都可以憑此物來找我。”
他點頭,凝視了 那玉佩片刻,才越過她:“走了。”
既然有了地圖,沒有她帶路也行。
於是她便佇立在原地,摩挲著手中的“賀禮”,望著他的背影陷入通道的陰影之中。
忽然想起,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回到鳳起居的時候侍女們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了她幾乎撲上來:“令君可急死我們了!”說著便將她按坐在妝台前,一邊替她打扮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私縱人犯是何等的大罪,要被城主知道了怎麼得了等等。
她倒不介意,她知道兄長還是在乎自己的,不會拿她怎麼樣。
但如果繼續讓蒼絕受困於此,她不能確保往後會發生什麼……兄長身在高位日子久了,不再是昔日的那個人。
又或者,她也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人。
盤雲髻,錦宮裝,燕城的花鈿,青溪的螺黛,色色描畫,式式穿戴,她被侍女們擺弄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扮出個豔麗多嬌的盛裝樣子來。
往唇上抹過最後一層朱脂後,有宮人前來相請,說是那位四公子已到了神祠。
她在侍女的簇擁下來到了神祠。
祠外的白荼蘼開得正盛,她稍微佇立看了一會兒,心下想著離開後不知還能不能看到,然後繼續向前。
踏入神祠的瞬間,地麵的法陣有一瞬顯現。
這情形她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倒是越深入大殿,越覺得周遭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猙神巨像前,雲桓麵色陰沉,兩旁桀城各部的主事則在紛紛躲避她的目光,她還看到了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俊秀青年,想來就是杞城的四公子,隻是不知為何一臉困惑。
而這些人都麵向她站著,隻有個一個人背對著她,布衣常服,身形有些眼熟。
“是焰歌嗎?”就在她還在猜度對方身份時,那人轉過身來,正麵對著她笑了笑,“多年未見,你長這麼大了。”
她驚詫地睜大了眼睛,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同時明白了兄長臉色如此難看的原因——
麵前有些憔悴的中年人分明是玉鈞,他們的叔父。
亦是先代的桀城之主。
(五)
眾人都以為玉鈞在數年前的內亂中喪生了,或者說很多人都希望如此,因為那場內亂就是他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弄得民怨沸騰所致。而當內亂發生後他又因為疑心而開始屠殺眷族……
昔日的血腥,如今還曆曆在目。
她去到兄長身旁,目光掃過場上每一個人,驚訝地發現麵對此刻的局麵,居然有幾個主事抑製不住地露出得意之色。
“看你們兩個怕得,我回來又不是想搶這個位子,”這時玉鈞大笑了起來,“桀城在你的治下,百姓豐衣足食,人人安居樂業,雲桓,你做得很好。”
他的態度自然得就像普通人家的長輩那樣。
“叔父過譽,侄兒愧不敢當。”雲桓沉聲道。
“真的,總之比我那會兒強得多。”玉鈞依舊笑著,“隻可惜,你這位子得來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一時間大殿上靜極,都在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可他卻不說了,而是取出一支炭筆,蹲下身,畫了一個徑長丈許的圓。
然後在那個圓內又畫了一個圓。
隨著種種繁複的花紋被添加到其中,她辨認出那是一個法陣。
當法陣完成時,玉鈞跳出陣,摘下手上的戒指丟入陣中。
那是曆代城主傳承的信物,據說是猙獸犄角所製。
一陣強烈的白光刺得眾人都睜不開眼睛,當光芒漸弱,視力開始恢複後,眾人皆是一邊拭淚一邊向陣中看去——
驚呼聲此起彼伏。
隻見一隻猙獸出現在陣中。
不同於神祠中供奉的神像,這隻猙獸通體純白,肢體纖長,看上去並不怎麼威武。但那種無可挑剔的美,屬於異獸特有的靈氣,卻是毋庸置疑的。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卻見此獸以那種靈物應有的優雅姿態一直走到了玉鈞麵前,屈下前肢,口吐人言:“吾主……”
玉鈞得意地大笑起來。
“猙神也奉我為主!今日我要取回城主之位,你們誰敢逆我?!”撫摸著那雙目血紅的白猙,玉鈞狂妄地高叫。
她能感應到他升騰的殺意,可以想見此時此刻無論誰出聲反對他,他便會驅動那凶猛得足以降服百獸的白猙將那人撕成粉碎。
可他又是如何……
凝視著地上的法陣,她猛然醒悟:“你——”
可她隻來得及吐出這一個字。
“混賬!”一聲猶如雷震的暴喝,一陣氣浪隨之襲來,吹散了地上的炭粉,毀去了法陣,然後……
又一頭猙獸出現在殿內。
與白猙相比它高大威武得多,周身則是如夜之黑。
隻見它每一步都踏著似有若無的雲氣,當撲到那頭白猙身旁後,它發出了一聲雷鳴般的咆哮,逼得玉鈞驚恐地後退。
隨後它一口咬住白猙頸上華麗的瓔珞,一擺首,珠玉頓時散落一地。
白色的光芒籠罩了兩隻靈獸。
當光芒散盡時,卻見一男子懷抱著一個昏迷中的少女,怒視著玉鈞。
而她以手掩口,方能不驚叫出來。
那是蒼絕。
不,又似乎不是蒼絕,氣流在他身周流竄,將他長長的黑發拂得四散飛揚,一派狂亂。那雙沉靜深邃的黑眸也變成了不祥的暗紅,而這令人恐懼的視線此刻死死盯在玉鈞身上:“竟敢以法術囚困我族,你可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簡短的質問,帶著沉雷一般令人心膽俱裂的魄力。
玉鈞跪倒在地。
“大哥!”她回頭去找雲桓——要抓住這絕好的機會將玉鈞拿下。
可是……
“焰、焰歌……那、那個是……”隻見雲桓牙齒打戰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猙神?”
話音未落,他已經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呃……
她一手扶額,這才想起自從七歲那年雲桓被貓撓了一臉血之後,從此就怕死了所有像貓的動物。
更別說猙獸了。
所以每次祭祀才讓她代替,好吧,這不重要。
“左右聽令,將這褻瀆神獸之人即刻拿下!”手指玉鈞,她厲聲喝令。
為這場有驚無險的鬧劇,畫下了一個取勝的句號。
(六)
“是他殺了那個召喚我的術師。”當白猙所化的少女醒轉後,立刻就指證玉鈞即是殺害雁華夫人的凶手。
玉鈞對此報以一聲冷笑,焰歌也不想跟這老奸巨猾的人再糾纏,一聲令下,侍衛們押著玉鈞離開。
“殺人,瀆神,大哥絕對輕饒不了他。”她轉過身,向還在安撫少女的蒼絕保證——雲桓被掐醒後自動選了向杞城四公子說明的工作,留下她麵對這兩尊大神。
而對於她的保證蒼絕似乎很滿意,他放開還在哽咽的少女,徑直走到她麵前。
“我該向你說謝。”他說著手執她的玉佩,“若非此物,縱使我來也無用……”
古時的猙獸性情暴戾,是以神祠中設了克製它們靈力的法陣,而時光綿延至今,猙獸們雖然靈智已開能夠更好地控製自身,但法陣卻依然有效,所以蒼絕需要凝結了她氣息的玉佩,玉是聚靈之材——而桀城城主一脈便是當年設陣術師的後裔,而她如今是此族中唯一的術師,身上的氣息足以令他瞞天過海,不受法陣的影響。
當然這些都是蒼絕事後解釋給她聽的,他為此感謝她,但此刻看著他執玉而來,她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什麼賀禮啊,他就不是來觀禮的,當然也不是為她而來。
他隻是循著氣息來尋找失蹤的雪衣,然後發現雪衣為玉鈞所困,因為顧忌玉鈞可能將雪衣永遠困於術法所凝的異界於是隱忍不發,等待著玉鈞將她喚出的時機。
至於她……隻是他為了能夠自由行動於神祠而所需的一個步驟罷了。
隻是他明明可以直說的。
隻要他開口要求,她會有什麼不給的嗎?
可他都不願試一下,寧可用個小小的計謀,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欠她人情或者其他……
於是她想,太好了。
永勿相忘——在暗獄裏分別的時候,她拿著他贈的“賀禮”,心裏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句話卻沒有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說了,哪裏還有挽回的餘地?當然現在也沒什麼餘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