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城夢紀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橘文泠
(一)
今晚是月亮隱沒的晦夜,桀城的夜色呈現著一種純粹的黑。
“彼之時刻,有神物西來,其狀如豹,五尾而一角……”作為供奉桀城守護之靈的地方,神祠的規模並不遜於城主所居的飛雲閣,四十八根五丈高的玄武岩柱支撐著偌大的殿室,琉璃燈中鯨脂半滿,將神祠內映得明如白晝。
殿室的最深處,供奉著氣勢恢宏的獸形。
便如傳說中所言,此物形似敏捷矯健的豹子,卻又生就五尾,額有犄角,並非凡類可比。
這是猙獸,桀城的所在本為百獸爭食之地,昔日立城時,有一猙獸自西而來,一聲長嘯鎮服百獸,人們才得以在此水草豐美的沃地立足,所以桀城的人們供奉它,敬畏它,呼之為神。
“……保我壁牆,佑我子民。”終於念完了給猙神的頌詞,焰歌長長地舒了口氣,起身,抬頭仰望著巨大的石像。
這時,她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令君,城主讓您趕快回去,說是殺害雁華夫人的疑凶已然抓到。”來者是兄長雲桓的親信,她聽了即刻快步向神祠外走去。
如此上心是有緣故的——數年前桀城內亂,前任城主疑心有人會趁此機會取他而代之,於是大肆屠殺眷族中人,她與兄長當時年少無依,全賴術師雁華夫人庇護才逃過一劫。
相救之恩,如同再造。
然而為著三天後那件大事,前日兄長遣人到隱居的夫人那裏請卜算氣運,卻不想在草廬發現了夫人尚有餘溫的屍體。
兄長震怒,下令全力緝凶。
當然她也希望能盡快抓到罪魁禍首,但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眉目——畢竟雁華夫人的術法在桀城首屈一指,能夠將她置於死地的人必非泛泛之輩。
卻不想如此輕易……
“啾——”踏出神祠時,上方傳來此起彼伏的清鳴,她仰首看去,隻見無數螢鴉正飛越夜空,它們額頭的螢羽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此刻成千上萬同翔,便似繁星遊弋,銀河流動。
萬鴉夜行,是某種預兆。
當她在刑殿看到那個“疑凶”的背影時越發這樣認定了,而雲桓見她來到便說:“你來了就好,焰歌,探子發現這人在草廬附近鬼鬼祟祟的,就把他押來了,可這小子一言不發……你來問他。”
兄長會這麼說,是因為她師從了雁華夫人好幾年,雖不敢說得了真傳,但要撬開一個人的嘴還是輕而易舉的。
可是,這個人……
“他不會是凶手。”看著兄長驚愕的臉,她屈伸一禮,“焰歌願為他作保。”
雲桓挑眉。
不過沉吟片刻後他還是揮了揮手,這是同意她所請所言的意思,得了首肯,她走到那全身上下被鬥篷遮得嚴嚴實實的人麵前,深吸了一口氣平複雙手的顫抖。
然後她揭下了那人的風帽。
“兄長,這是我的故友,蒼絕。”
眼前,劍眉入鬢,挺鼻薄唇,是思念了多時的英武麵容。
一城之主沒有說話,而蒼絕驚訝地看著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沒想到這樣你都能認得出來。”
她也笑,卻不說話。
隻在心裏想,燒成灰我也認得你。
而在神祠外所見的奇景此刻也終於有了定論——
吉兆。
(二)
“你別記恨兄長,一來他沒見過你,二來……你應該也聞知夫人的事了,為何不來找我?反而獨自在那裏徘徊?也難怪別人要懷疑。”
次日,她引著蒼絕遊覽閣中的花園,並肩而行,她為昨夜兄長的唐突向他賠罪,話到末了卻成埋怨:“還是老樣子,我行我素,神神秘秘的。”
昔年兄長入主飛雲閣掌理事務後,她便獨自留在雁華夫人身邊修行,蒼絕便是那時來的——他原是四處漂泊的人,在山中遇險後為夫人所救。大概是從來孤身獨行的關係,他比她所知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沉默寡言,也從不見外客,每日隻知吃飯、喝藥、習劍和靜坐這四件事。夫人倒也不在意他的古怪,隻囑托她好好照顧他。
她依言行事,或許做得比夫人希望的還要好。
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就走了,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隻留下四字手書。
已去,勿念。
太簡單,不知是寫給她或者雁華夫人。
照著他的性子,大概也隻是隨手一寫,並不知道她真的會念著他。
這麼些年。
而如今,他又是如此突然地出現……
“事出意外,我一時沒想到這麼多,隻想在草廬周圍查看一下。”蒼絕看來沒把昨夜的事放在心上,反而向她解釋他為何會在那裏。她暗暗鬆了口氣,複又好奇:“你是來拜訪夫人的?”
他雖冷情,總算還看重師生之誼……
“不,”卻見他搖了搖頭,“我是為你而來。”
不覺停了腳步,她睜大了眼看向他:“為了我?”
“再過兩天,杞城的四公子就要到了,對嗎?”蒼絕也看著她,那種微妙的表情令她的記憶又鮮活起來。嘴角的弧度稍微柔和了一些——對於蒼絕來說,這可說是最接近微笑的樣子了。
往昔山中相處的大半年,他偶爾也會有這樣的表情,比如夜觀木靈縱著火鯉在溪水中穿梭而過,比如月光下賞看千葉曇花層層綻開的美景時,又或者談及了四境天涯的種種風光。
她由此知道天下之廣大,江湖路遠山高水長。
而他的這個表情也和那些稍縱即逝的時光一起,成為她記憶中無法抹消的印記。
“居然連你都聽說了。”她哂笑。
一樁利益聯姻,還真是盡人皆知:“怎麼,特地來討杯喜酒喝嗎?”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裝作漫不經心地說。
“自是如此。”他理所當然地說,“昔日你與夫人都有恩於我,此來正是為探問安好,卻不想夫人遭了不測……”
他提到了雁華夫人的死,她也就沒了心思再管自己那點難言的心緒,隻說兄長已派人全力追查,不日定有消息。
蒼絕似乎覺察了她的心煩意亂。
於是他下一句便轉開話題,指著遠處的高塔問那是哪裏。
“承露塔,是祭天收露所在,在頂層能俯瞰整個桀城……”她忽然想起什麼,“夜裏去才好看。”
於是此夜她引著蒼絕去了。
上到十二層的時候她已經氣喘籲籲,倒是蒼絕像沒事人一般,靠著欄杆稍稍歇息,她指點他看下方城中的景色,哪裏的夜市最熱鬧,哪裏搭台唱戲。
千家燈火,長夜通明。
蒼絕隻是靜靜地聽。
終於她歇得差不多了,也一時再講不出什麼,這才牽著他的衣袖,帶他繼續往上走。塔樓寂靜,她聽著身後沉穩的腳步聲,看到遠方西墜的鉤月纖細得如同獸爪,月旁閃爍著一顆暗紅色的星。
那星名為熒惑,主火,她出生的那夜據說此星光芒大盛,所以父親為她取名焰歌……
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終於到了十八層的頂端,她跑到欄杆旁回頭看向蒼絕,正想說什麼,忽然一陣夜風襲來,初覺清涼沁人,下一刻氣流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風力驟猛,更似有自我意識一般,在她身後折回——
“蒼……”乍覺雙腳離地,她看到地麵浮現了金色的線,繁複精巧,構成了某種陣法。
她仿佛被風抓著,翻過了欄杆。
(三)
全身落空的瞬間,她看到蒼絕也跳了下來。
但蒼絕的下墜的速度更快,她看到他與自己擦身而過,隨即便覺身子一輕——蒼絕竟抱著她……
飄浮在了半空。
“咻——”
忽然利器破空,大箭帶著一條鐵索射向了蒼絕,他伸手一格,卻被鐵索纏住了手腕,鎖鏈上蝕刻怪異文字隨即發出了刺眼的白光。
“縛靈索?!”她大叫,隨後蒼絕猛地推開她,自己直直向下墜去。
而她的禦風咒也已完成,風力招來,護著她穩穩落地。
“蒼絕……”怔怔地看著從高處墜下卻毫發無傷的男子,此刻他身上又多了幾道縛靈索,鐵索上蝕刻的咒文已然轉紅,仿佛被燒熱了一般。
這是專用於捆縛術師之流具有異能者的用具。
蒼絕也會法術?她想起方才半空中的停頓,腦海中一片混亂。
“帶回去。”這時雲桓現身,下令將蒼絕押走。
而她,隻能看著他被帶走。
“焰歌……”返回飛雲閣的一路上她一言不發,雲桓則一臉忐忑,等到了內殿終於遲疑著開口,“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為了我?”她幾乎是尖叫起來,“我說過,他不可能是凶手!”
“可你其實並不了解他,不是嗎?”雲桓苦笑著安撫她,“你甚至不知道他會術法。”
此言一出她沉默了,這的確是她無法反駁的事實,但是那又如何?分別多年,蒼絕很可能有其他的際遇,隻是還沒來得及對她說而已。
不過她很清楚,僅有她的直覺和信任,無法說服兄長放人。“罷了,總之無論如何,沒有確鑿證據前,你不能傷害他。”
“那當然。”雲桓笑得沒心沒肺的,十分有損他一城之主的形象,她瞪了在自己麵前向來沒正形的兄長一眼:“說起來大哥現在也不疼我了,竟拿我做誘餌……”
“這話怎麼說的,承露塔下我早就叫人滿布風陣,當時就算你們倆真掉下來,也絕對不會損傷一根毫毛!”雲桓趕緊指天賭咒發誓,看得她撲哧一笑。
“好了好了,笑了就好。”雲桓見狀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喝令侍女上前來侍候她,“令君今夜受了驚,你們好好服侍著,不可有半點差錯!”
看他在那邊大呼小叫,她心想兄長總算還是在意她,這樣……就好……
此夜已深。
半個時辰前焰歌已然返回自己的住所,雲桓聽了下屬彙報確認她已安歇後,方才離開內殿,獨自去了位於飛雲閣中心地下的暗獄。
蒼絕被關押在此。
他進入最深處的獄室,看著被縛靈索牢牢固定在刑架上的蒼絕,不禁輕笑出聲:“可知我為何要困你在此?”
蒼絕不語,他也不介意,便自問自答:“因為你很危險。”
“殺害雁華夫人的另有其人。”聞言蒼絕終於開口道,而他則仿佛聽見了什麼好笑至極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你就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對於焰歌來說,你很危險。”笑完了,他再一次重複道。
這下蒼絕倒還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則忍不住了,一拳砸在牢門上:“你是瞎子嗎?我小妹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