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花楹》
青花瓷
作者:淩嘉
【一】
火車穿行在茫茫北原之上,白色的蒸汽與地上的皚皚白雪混作一團,仿佛天地間隻有這一個孤寂的顏色。再往前一百裏就要抵達舊京北平城,這對於連續坐了兩天火車的人來說,真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
包廂中,一位身穿青灰色軍裝的男子表情嚴肅:“四妹,快到北平了,見到少將之後,可不許再鬧脾氣。”
坐他對麵的女子冷笑道:“父親剛剛戰死不過百日,你們就逼我嫁人,還當我是鬧脾氣?”
男子皺眉道:“讓你嫁給少將是父親的遺願,你心中所想所念的事,不要當我不曉得,趁早忘掉,不可想著逃跑。”
他們是北直隸陸軍一等上將陶濟州的子女,男子是大少爺陶定軍,女子是四小姐陶婉盈。
陶將軍在三個月前陪北直隸總司令白德禧外出巡視時遭遇埋伏,白德禧被當場刺殺,陶將軍拚死救出白德禧的獨子——少將白思齊,但最終陶將軍因為重傷不治而亡。
北係軍閥因白德禧和陶濟州之死軍心大亂,少將白思齊挑起大梁,不僅剿滅反賊,追獎了一大批戰死的軍士,還決定娶陶濟州之女為妻,以表達對陶將軍的感激之情,以安定陶係軍士的心。
這列火車便是接陶婉盈到舊京的專列。
火車在嗚嗚的汽笛聲中減慢速度,緩緩駛入北平站。
陶婉盈看著窗外排列整齊的軍士,白思齊為了接他,竟然把北平車站都給封鎖了嗎?
她站起身,對一路上不斷勸解她的大哥淡淡道:“你不用擔心我會逃,顧寒生已棄我不顧,我還能指望誰?”
那個人她用盡全心愛過五年的人,對她要聯姻之事,自始至終未發一言。想到他的態度,陶婉盈就覺得心寒。
士兵為她拉開車廂,外麵有軍官候命,見到她走出來,立刻叩緊軍靴行禮:“夫人,歡迎您!”
雖然因為孝期還未舉辦婚禮,但軍中上下已對她以“夫人”相稱。如今是“少將夫人”,再過幾日便是“司令夫人”了。
站台上,數百軍士持槍立正,守備森嚴,幾名穿著中山裝的男子迎上前來。
陶婉盈穿著白色舊式的棉裙,裹著素色披風下車,一眼就看到了站台上戴著金絲眼鏡的男子,頓時愣在了原地。
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走上前:“夫人,少將有個緊急會議不能來接您,特地派我前來迎接。”
陶婉盈盯著男子,眼神複雜,半晌,她冷笑道:“顧秘書長真是深得器重,少將竟然派你來接我。”眼前之人就是她喜歡了五年的男人,顧寒生,曾經是她在京師學堂的老師,現在是司令府的秘書長。
顧寒生低頭:“請夫人上車,我送您回府。”
【二】
位於北平長安街的司令府中,白思齊剛剛處理完一批公務,有些疲倦地坐在靠椅上。
有男秘書進來彙報:“少將,夫人已經接到了,顧秘書長送她回官邸了,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白思齊擺了擺手,說:“來了好生招待就是,我很忙,沒工夫。”
秘書點頭,正要出去,又被白思齊喊住:“將婚書送過去讓她簽字,告訴她,我們二人都在戴孝不便舉辦婚禮,登報公示即可。”
司令府的官邸中,陶婉盈將婚書丟在白色洋式玻璃茶幾上,轉頭望著還沒離開的顧寒生,說:“顧秘書長,我就要簽婚書了,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顧寒生站得筆直,眼神藏在鏡片之後看不真切,隻聽他說:“少將年少有成,即將接任總司令,夫人將是北直隸最尊貴的女子,屬下祝賀夫人。”
陶婉盈仰頭大笑,可笑聲越來越冷:“好……真是好得很!學生感謝顧先生的祝福!”
她洋洋灑灑簽下自己的閨名,將婚書丟到顧寒生懷中:“走吧,帶著婚書討好你的總司令去吧!”
顧寒生麵色如常地整理好婚書,退了下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陶婉盈緊繃如同滿弓的身子才鬆軟下來,疲憊地躺在舒適的沙發中。
“他真的是毫不留情地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所有情義……一絲一縷也不剩……”
想起五年前初入學堂,她想法激進,對時政有很多見解,可是總被周圍的男同學恥笑“牝雞司晨”,隻有顧寒生認真地聽她的想法,帶著她參加各種集會結交朋友、增長見識。
她把他當成精神上的導師,生活中最敬重的朋友。
再後來,兩人漸生情愫,還是顧寒生主動對她表白,說她是他見過最特別、最知心的人,為了她,他可以不顧師生倫常,可以為了她與全世界作對。
但事實是……她甘心為他孤軍奮戰,他卻輕易丟下了她。
“罷了,人心如何經得起權和利的考驗?過去的一切都隻是過眼雲煙……”
【三】
陶婉盈在書房練字,聽見有人敲門,警衛員走進來稟報:“夫人,今晚有司令的賀宴,請您出席。”
嗬,陶婉盈被接到北平城已經月餘,但她至今還沒見過白思齊一麵,警衛員總是很小心地告訴她,少將很忙、少將在見客、少將在開會、少將出城巡視去了……她一點也不生氣,不見麵更好,她樂得自在,政治婚姻,不過如此。
如今白思齊已正式繼承父親的兵權,成為北直隸總司令,今晚在北平大酒店舉行賀宴,北直隸有名望的人都將被請出席,她作為“女主人”也得跟著做做樣子。
可是陶婉盈似乎不想給白思齊做麵子。“我身體不舒服,不去。”
警衛員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但又不好說什麼,隻得回去複命。
白思齊接到消息便笑了,他對顧寒生說:“看,女人就是這樣嬌氣,是怪我冷落了她吧?顧秘書長,晚宴之前你給我安排半小時的空閑出來,我回官邸接她。”
顧寒生點頭應道:“是,那就把司令和張次長的會麵改到明天吃早飯時。”
待到傍晚,白思齊回到官邸接陶婉盈,卻半天找不到人。“夫人呢?”
用人小心答道:“夫人每天傍晚都要去花房畫畫。”
白思齊聽著覺得有意思,沒想到自己的夫人還有這樣的愛好。他邁步向花園的花房走去,還未走進,就已聽到裏麵傳出留聲機的音樂聲,還有女子伴隨音樂的哼唱,他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陶婉盈站在花圃中,身上係著圍裙,長發輕輕攏在肩頭,一手端著調色盤,一手拿著筆刷在畫畫。
白思齊從後麵輕輕靠近,在她耳邊問:“你會畫油畫?留過洋?”
“啊!”陶婉盈不曾想家中有男人,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她丟了手中的調色盤,還差點撞到畫架上。
白思齊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扶穩,嘴角噙笑:“芝麻大的膽子?怎麼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陶婉盈心緒未定,推開眼前的男子,抬頭瞪著他:“你是誰?你這樣亂闖,很沒禮貌!”
白思齊笑著打量眼前的女子,麵容清秀,但生氣的時候仿佛有火苗會從亮晶晶的眼睛裏冒出來,還會不由自主地鼓腮幫子,很是有趣。
陶婉盈被他打量得要發火,但一想,誰敢在官邸裏如此放肆?除非他是……
“司令?”
陶婉盈有點不確定,眼前的男子太過年輕,看起來剛剛二十歲,她以為白德禧的獨子怎麼也有三十多歲了,如此年輕,能做總司令?
白思齊點點頭:“不怪你不認得我,我最近太忙了,一直沒有空見你。走吧,我是來接你參加晚宴的。”
被白思齊這樣自然熟地催促,陶婉盈隻好隨他回到臥房更衣出門,直到她坐上車,她才回過神:不是說好不陪他參加宴會的嗎?她有些氣惱自己,便扭過頭不理同車的白思齊。白思齊問她什麼,她也懶得搭理。
白思齊又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夫人。她今天穿淡青色旗袍,外麵裹著白色狐裘禦寒,清純可人,不像人妻。
“我怎麼總覺得你有些麵熟?”白思齊摸著下巴琢磨道。
陶婉盈瞥了他一眼,說:“連司令你也不能免俗,這樣搭訕的話實在無聊。”白思齊笑了笑,也不辯解。
到了北平大酒店後,白思齊收起臉上的笑容,換上嚴肅冷漠的神情,陶婉盈站在他的身邊,覺得周身氣場都有些凝固。
原來這就是總司令……不管多麼年輕,他必須有這樣的架勢和能力。
宴廳內觥籌交錯,滿耳都是恭賀聲、拍馬聲,陶婉盈如花瓶一般跟著,覺得十分無趣。
忽然北平京報的社長穿過眾多軍政商人士,走到二人麵前,舉著酒杯說:“恭喜總司令上任之喜,亦恭賀總司令的新婚之喜!萬萬沒想到總司令娶的是陶四小姐,當年陶四小姐才驚四座、譽滿京師,你們二人著實般配啊!”
周圍人都驚訝了,他們知道陶婉盈是陶將軍的女兒,卻不知道她以前有這樣的名聲。陶婉盈一點也不心虛,而是笑著問京報社長:“不知貴社的方老師現在如何?學生當年很喜歡跟他討論時局。”
白思齊吃驚地看著她,說:“倒不知道你學問做得好。”
“白司令早年在黃埔軍校念書,自然不知道京師學堂的事。陶四小姐文筆辛辣、針砭時弊,在京師學堂是極有名的女青年,她有兩篇討論時局的文章,都被送到總統麵前呈閱了。”京報社長一點也不吝嗇誇陶婉盈,誇她就等於給白司令長麵子。
聽外人討論著自己的妻子,白思齊有點不悅,但臉上也不能表現出來,誰叫他自己之前不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