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半夜,我的室友阿寶睡得很香,而我枕著手臂胡思亂想。
白天那幕曆曆在目,我在琢磨葉傾堂是不是害羞了,畢竟他這人可是與女神相約夢中都恪守禮節的神經病,今天幫我取魚刺這種深入身體內部的舉動,可能是挺刺激他的。
葉傾堂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少年成名,在江湖中說一不二,雖冠有盟主之名,卻早早避世萬劍穀,憑他這名氣這模樣,若入花叢,那必然是所向無敵的人物。
自出師門後,我就給許多達官貴人江湖俠士們做過人偶,有的是思念家人以做寄托,有的純粹是為滿一己之私,為自己得不到的人,圓不了的夢。心上人是神女這種破事,想想真的挺難為人的,但突然,我很想滿足葉傾堂這個願望。
大概是他不好意思的時候樣子,真的挺討人喜歡的。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棚外傳來一陣輕微窸窣的腳步聲,夜深人靜的時分,來人也沒有刻意掩飾,我自然是聽到了聲響,阿寶比我更早一步發現,支起大腦袋,嗡嗡哼了數聲。
這穀裏用兩隻腳走路的,除了我還能有誰啊。
然後我就聽到棚外有人說:“墨小水,等會過我這邊睡。”
我警惕地問:“做啥,你……你該不會因為碰了我幾下就想以身相許吧?”
葉傾堂難得被我問啞了,半晌他才愛理不理的回:“想太多,等會要下暴雨,你要是想便落湯雞就睡這兒。”
原來是這樣,看來葉盟主還是挺愛護弱小的嘛,我得寸進尺,說:“那,阿寶咋辦,你要看它當落湯虎麼?”
葉傾堂站在棚外,聽聲音頗有咬牙切齒之感:“一起進來!”
果然,大半夜後,穀中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占了葉傾堂屋內唯一的床榻,說是床榻已經很給麵子了,就一石板上鋪稻草,連床被子都沒,還不如我睡草棚裏呢。
於是我開玩笑說:“盟主,你把我們一人一虎放進來了,你家神女會不會害羞,不來找你玩啊?”
葉傾堂睡在地鋪上,但卻一臉閑適,雙手規矩的擺在腹前,似乎凡世間一切的物質舒適對他而言都無所謂一樣。
“有句話你聽過沒。”
“哈?”我豎起耳朵,恭聽盟主金句。
“山不就我我就山,葉某並非是喜歡坐以待斃守株待兔的人。”
五
次日,我給我師傅寫信。信中我求教他一個問題,我說如果客人裏頭有個喜歡妄想的神經病應該如何是好, 末了,我加了一句,那人叫葉傾堂。
後來我收到了師傅的來信,信很短,就一個字,逃。
什麼德行,遇難則退,簡直是上梁不正!
於是第二天我開始觀察穀裏適合逃命的路,我打的幌子是希望感受下葉傾堂生活的環境,感受下山清水秀,對製作他家神女說不定有用。爬山時我跟他閑聊,我問盟主,你家神女是哪裏口音啊。
葉傾堂慢悠悠走在前頭,說:“她比較害羞,說話少,我估計是北方的吧。”
好一個估計……我繼續用問題打遮掩:“原來盟主您愛林妹妹款的,可你看我之前給你做的人偶,哦,就是你全部拆去燒菜的那個,走的可也是嬌羞美人的路子哦。”
這次他回的幹脆之極:“感覺不對。”
萬劍穀地形奇特險峻,我觀察了半天也沒看出苗頭,隻好另擇法子,那日趁著葉傾堂入山中瀑布練功之際,我趁機翻箱倒櫃,想找找有沒有地圖之類的玩意。
結果,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幅畫。
畫中女子英姿颯爽,著豔紅披風,顧盼生輝的持馬鞭坐於白馬之上,映著白雪紅梅,當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
我呆呆地看著畫中女子,不知為何,我覺得她挺眼熟。
裝畫軸的錦盒是難得一見的極品檀木,上麵做工精細,顯然是相當珍視,視線下移,畫側有一行題字。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
纏綿悱惻之意,躍然紙上,我不敢再細看,匆忙將畫軸塞回原位,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我總覺得畫軸裏的女子與葉傾堂關係匪淺,他不是說自己心上人是神女嗎,不是說除了夢中神女外,其他女人他都不在乎的嗎?那偷偷用那麼好的盒子裝著別人的畫做什麼啊。
我越思考越心口悶堵,中午葉傾堂練功回來,我也沒心思做飯,胡亂熱了兩個饅頭,不上桌吃飯,自己抱去屋外的石頭上啃,葉傾堂大概是看出了我在鬧情緒,他端著碗筷也靠坐在大石邊上,隨手扔過來一枚小石頭。
那石頭全身剔透,形狀圓潤,是顆色澤豔紅的琥珀。
“喏,瀑布裏撿的,自己拿去玩吧。”
我沒精打采地說:“玩石頭,你當我小孩子啊。”
他笑了,唇角上揚:“你平時玩木頭難道比玩石頭好很多麼,你可以在中間打個孔,當墜子。”
我撇嘴,半是嫌棄半是玩笑的:“我要戴鑲金銀嵌寶石,別人一看就曉得我是有錢人的墜子!”
葉傾堂苦口婆心教育我:“如此招搖,太易中招,平白給自己找事,你看我這樣兩袖清風多好,從不怕遇賊。”
“喂喂是賊怕遇你吧。”
葉傾堂大笑起來,眼角都笑出了細細的紋路。作為人偶師,我對任何人的身體了如指掌,從比例到尺寸,但看過那麼多美人,葉傾堂的確是當中翹楚。
他身上的美,並非單純皮囊之美,跟他相處越久,越能感受到由他的軀體裏散發的純男性的堅定無畏,我垂下頭,那股堵心的勁頭不僅沒過,還越發變本加厲,我想問他畫軸之人究竟是誰,但問出口卻是:“當年……十年前,為什麼要隱退,是真的因為覺得自己殺戮過多麼?”
葉傾堂與我並肩坐一起,一起啃饅頭,他話中有笑:“自然不是,我手中的劍,從未誤殺過無辜之人,隱退……是因為出了一些事。”
出於某種直覺,我覺得這事與畫中的人脫不了幹係,果然,幾日後的一個訪客證實了我的直覺簡直神的可以去當算命先生。
聽到葉傾堂與他二弟談話純屬偶然,那天我帶阿寶去湖邊洗澡,無意看到葉傾堂與一男子臨湖交談,我認出了那人是葉傾堂的弟弟,葉傾堂退隱後沒幾年,他二弟葉尋山便代領盟主之責,也是江湖中說一不二的大人物。
兩個大人物密談,怎麼能不偷聽?
於是我伏身埋在草叢裏,兩人交談聲斷斷續續傳入耳中,隻聽葉尋山語氣急迫,不斷重複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問:“大哥您究竟是怎麼想的,您把墨家傳人留在穀中難道不是為了鳳止麼?現在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句話啊!”
葉傾堂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湖麵,半晌才道:“我心裏有數,你無須著急。”
“怎麼能不急,大哥,江湖中不止我們收到了墨家擁有移魂秘術的消息,稍遲一步則落人之後了,鳳止是你的未婚妻,難道你忍心她一直睡在冰棺裏?隻要有了移魂秘術,鳳止就能移體重生了!”
墨家秘術,傳承於戰國時期,當時墨家子弟製做出的人偶與真人一模一樣,甚至有傳言道,隻要用墨家秘術,便能將真人的魂魄移至人偶上借殼複生。移魂秘術,原來都是為了移魂秘術啊。
雜草割傷了臉頰,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靈魂都被抽走了一大半,搖搖欲墜無處可依,原來葉傾堂要留我在穀中,還編造出什麼夢中神女為理由拖住我就是為了這個,真是難為他了。
心口那裏,疼痛無法抑製的蔓延膨脹,狹窄的胸腔都快給撐爆了,為什麼這麼難受,是因為被欺騙?被玩弄?被算計?還是因為那個欺騙你,玩弄你,算計的人,是葉傾堂?
葉傾堂送走了弟弟,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外頭看燈會,我盤腿坐在地上,仰視他的麵容,突然一笑,我問:“喂,盟主,你帶我去看燈會,那帶你家神女去看過麼?”
葉傾堂俊眉舒展:“還沒呢,這不就等帶完你,今晚再爭取夢裏去一次啊。”
裝得真像,我是腦子進水才被你瞎逗吧,表麵上我做出欣喜萬分的樣子,一路上還特活潑的挽著葉傾堂的手,像沒見過世麵的村姑一樣,指著那破縣城裏的破燈籠裝模作樣地大呼小叫,葉傾堂開始嫌我大聲喧嘩有失體統,後來也就隻能一臉無奈地任我拉扯,最後,我滿臉通紅地看著他,他表情挺不自然的側開臉:“幹嗎,有事求我?”
我撒嬌一樣扯他的衣袖:“盟主,我想嗯嗯。”
“說人話。”
“我想找茅廁小解。”
葉傾堂一臉頭疼:“你說你一姑娘家,說話能不能婉轉點,這路上哪兒給你找茅廁,你去林子裏麵解決,我給你守著。”
我臉不紅氣不喘地嚷:“那你走遠點,把耳朵捂上,不準偷聽,你以盟主之名發誓絕對不能偷看偷聽!”
他被氣笑了,用手指頭戳我的腦袋,但力氣卻不大,隻是戳出了個淡淡的紅印,我突地叫出聲,他又板著臉用指腹給我揉了幾下。
“小樣,就知道跟我耍脾氣。”
我已經走進了林子裏,黑森森的樹林裏毫無燈火,仿佛一個沉睡的巨獸,我轉過頭,衝他喊:“再站遠點,內功深厚的人耳朵好,別以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