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噙著笑容溫柔地問我,你打算拿什麼付?
烏篷藏在河畔樹蔭深處,枝葉合著水光在他眉宇間投下稀薄陰影,他發亮的眼睛望著我,像是抬頭從樹梢中看到的一線灼人陽光。
我借著微醺的酒意和年少的大膽踩上船舷,扶著他的肩膀在他薄薄的唇上輕輕一親,:“拿這個。”
從此以後,鬱熵便時常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有時他會帶我去風景很美的地方遊玩,有時他也會帶些罕見水產或奇珍異寶送我。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我同鬱熵渡過了三年的美好時光。
後來我無意間發現了神出鬼沒的鬱熵並不是凡人,而是龍族後人。可盡管如此,我依舊想要長久地同他廝守一起。
那是個淒冷的夜晚,我喚來鬱熵,眼睛粲然地告訴他,我從術士連生那裏得到了可以跟龍族在一起的方法,隻要把自己當作祭品,沉沒在這冰涼的河水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鬱熵發火,他推開了我,問我曉不曉得那其實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永世不得輪回。
我卻渾不在意,“那又能怎麼樣呢,鬱熵,我心甘情願。”
我穿著嫁衣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水剛剛沒到膝彎就被他強行拽回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願意。”
不容我反駁,鬱熵將我緊緊擁在懷裏,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我倚靠著他,隻覺得渾身突然沒了力氣,意識也變得渙散起來。
清醒過來已是在自己家中,有人在河岸邊發現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回來。
我不願相信鬱熵就這樣把我丟下了,依舊每日去河邊渡船,等待著後來再也不曾出現過的那個人。
整日的鬱結讓我患了一場大病,自那以後我開始死心,決定忘掉鬱熵。隻是偶爾會夢見與他初遇時,他踩在我的船頭,向船艙裏一探,“船家,走船麼?”
我曾以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他了。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再次遇見竟是我穿著嫁衣,被村民們扔入水中,最落魄的時候。
當我沒入水中,以為生命就此終結時,卻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個我曾甘願為他放棄生命的人,在消失數年後,竟成了要我命的人。
多年來的委屈和怨恨湧上心頭,太多的話凝結在嘴邊,隻成了一個“恨”字。
可我很快便被大水淹沒,醒後對於過去的種種都已不記得。若不是阿和偷了我的避水珠,讓我再次看到那些幻影,恐怕我一生都不會再記起那些回憶。
八
“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當初為何就突然消失了?也是他奪走了我腦海中關於他的記憶的……對嗎?”
老龍王看著我,又是一陣歎息。“當初我兒出於愛惜,不願意你犧牲掉性命強求相聚。以為隻要自己從你命中消失,就可以保全你,卻不想還是折在了人心貪婪上。”
我很是迷惑:“什麼意思?”
兩年前,水鎮漁民大肆捕撈,毫無節製。整個江南水域怨聲載道。玉帝降旨,命龍王上漲水位,淹田百頃,以示懲戒。水鎮人恐慌害怕,請來術士連生,為江南水鎮祈福,同時探明龍王大怒的原因。
老龍王聲音鬱痛:“我兒與你分開,卻時常心裏惦念,不敢現身,隻能悄悄隨在你身邊。那十八裏蓮花,也是我兒為了讓你歡喜所幻化。不想連生那廝生就一雙陰陽眼,旁人看不到我兒,他卻看見了我兒投在水中的龍形。他告訴了鎮上人這個秘密和獻祭之法,領走了一大筆錢,遠走他鄉了。”
彼時我與連生已有婚約,但他麵對著鎮上人給出的巨大酬資,依然說出隻要將我獻祭給龍王,就能換得水鎮風調雨順。所謂全鎮人為我準備的盛大婚儀,其實是一場盛大的祭典。當時鬱熵在東隅降雨,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失掉了性命,隻是個飽含一腔仇恨憤怒的怨鬼。
“我兒淹了整個水鎮,一半是為了給你複仇,一半確然也是為了救你性命。龍族有起死回生的秘法,但為了引導怨靈回歸陽道,必須用凶手的性命做祭品。殺你的是整個水鎮的人,他隻能殺了整個水鎮的人,更是將元凶連生放幹了血鎮在水底。而究根到底,你的死跟我兒也脫不了幹係,他敬告四野八荒,舍去龍身三萬五千年的壽數,再抵上自己一雙眼睛,才救得你活轉。”
我隻覺得腿彎發軟,撲通一聲伏跪在地上,胸腔撕心裂肺地疼。“鬱熵在哪兒?!”
老龍王顫巍巍地走近:“你離開水澤那日,他本已因這近千條的人命被降罰,被捆仙繩綁縛,隻待押往天庭。奈何看見你遇險,仍是不管不顧掙脫了去救你。罪加一等,今日就要被剝皮抽筋,誅滅元神了。”
龍王老淚縱橫:“枉我富有四海,卻救不活自己的親子。你是他心心念念惦記的人,隨我去送他一程吧。”
九
離開水澤兩年有餘的我,天庭卻隻過去了兩天。龍王帶著我闖上天庭斷龍台,我跪伏在傷痕累累的鬱熵麵前,顫抖著撫摸上他的臉頰。他身上滿滿地都是捆仙繩和惡靈啃噬留下的傷痕,臉色平靜仿佛已不知道痛。
我輕輕伏在他的懷中,眼淚潸然而落:“為何不告訴我?那十八裏水路的蓮花分明是你變的?”
他倏地睜大空茫的眼睛,整個身體顫抖著往後退去。我痛哭著緊緊抱住他:“鬱熵!我都想起來了!”
他抬起手,輕輕擱在我的發梢,聲音微弱:“你說,你看見蓮花盛開會高興。可惜後來我法力減退,隻能為你種出一池蓮花了。”
所有的罪孽都是因為我,所有的因緣都是因為我。躺在我麵前的這個人,始終是那個春日裏白衣飄飄,不惹塵埃的清貴公子。
他輕咳兩聲:“鎮上的人都是我殺的,他們的怨靈久久不肯消散,在水下照舊生活。你不肯離開,又一心求死,我隻能贈了你避水珠,希望你看見故鄉情景能夠重燃生誌。卻沒想過你更加不願意離開。阿璧,我真是……”
我仰頭看著他浮上一抹淒涼笑容:“我希望你離開,又一直隱隱盼著你不要離開。阿璧,你若是走了,就隻留下我一個人在冰冷冷的水裏了。”
我哭得泣不成聲,他用衣袖輕輕遮住我的眼睛:“現如今,我這個樣子一定很難看吧。”
我抱得越發緊了:“先前是我不好,以後我會好好待你,咱們就在江南水澤上撐一輩子的烏篷船。不,不,之前還說好了的。去看雪山去看大漠,你看不見的好風景,我都講給你聽。”
他的微笑摻了苦澀,我便攥著他的手:“還是你想去別的地方,哪裏我都跟著你去!”
他突然去掰開我的手:“阿璧,我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我痛哭出聲:“怎麼會去不了?原先你就說你去的地方我去不了,可是後來你不是也為我找到了避水珠嗎?總會有辦法的,你不要瞞我!”
有神侍秉著屠龍刀上前,要把我從鬱熵身邊拉開。鬱熵抬起頭,“容我最後再同她說一句話。”
神侍點頭退下,淚水模糊間我聽見鬱熵的聲音輕柔響起:“我的阿璧這樣死心眼,才讓我放不下。”他伸出手掌,從手掌綻出一朵嬌小玲瓏的粉色花朵,婷婷而立,嬌豔美麗。
我看著那蓮花隻覺得失了心魂,隱隱聽見鬱熵的聲音泛得空遠:“隻有這最後一朵蓮花,願我的阿璧一生喜樂,以及永永遠遠地忘記我。”
十
京都秦家公子成婚當夜,啞巴新娘卻從洞房裏消失,直到第二天,她才出現在秦家大門口,急瘋了的新郎撲過去抱住她,她卻全然不記得發生過什麼。
我就是人們嘴裏談論的秦家長媳,自那日後,我每每看見秦郡的眼睛都會傷心流淚,卻偏偏說不出個所以然。再過得三個月,秦郡留給了我一封休書。
他說他當初盼我嫁給他,是要許我一生快樂,而非整日以淚洗麵。
我無言以對,將弟弟阿和托付給京都有名的船藝作坊,自己打點行囊回到了江南水澤。結廬以居,一身孑然。
我在等一個人。
老龍王許我送鬱熵最後一程,直言是出於一片愛子之心,了卻鬱熵的最後心願。若鬱熵的最後心願是讓我忘記這一切,我就應當平和地忘卻。可惜他法力已不足,我淚眼望他被斬於斷龍台,那撕心裂肺的痛任我生生世世都不會忘卻。
老龍王說我的命是水鎮上千條人命和鬱熵的壽數贖回來的,理應比凡人活得久些。他將鬱熵的屍首葬於水澤,然後撫摸我的額發後,長歎離去。他說若我有心,會等得龍族複生。當水鎮人們的怨靈被平複,當我被贖回的生命即將走向盡頭,四野八荒古老的神念在鬱熵情有可原,會歸還他祭出的壽數。隻是那時的鬱熵是否還記得過往,任誰都不清楚了。
我卻隻有等,唯有等。我欠他太多,隻能用身後靜修般的歲月歸還。一直等到兩鬢斑白,身子佝僂,等到我年華不在,等到地老天荒。
我在江南水澤撐起一竿烏篷,為來往客商擺渡。贖我的罪,也贖鬱熵的罪。
也許有一日,我的船頭微微一沉。當我坐在船艙中迎著絢爛陽光向外望去,會看見清俊公子探頭向船艙看來,“船家,走船嗎?”漆黑的瞳仁水光瀲灩,無邊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