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何渾身打起篩糠來,卻聽見有清朗的聲音響起:“父親。”
老者哼了一聲:“莫非你喜歡她?想要留下。”老者像是怒極,拂袖而去。
蓋頭下露出蒼白的手指,像是要來揭我的蓋頭。我啞著聲音開口:“是你嗎?”
他不回答,手卻僵住了。
我的聲音裏便帶了泣意:“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恨你,更是永遠也不會願意嫁給你。”
那手愣住,靜靜地抽開,隻留下輕渺的聲音:“璧語,你不喜歡的事情,我永遠不勉強。”
我卻抖著手一把扯去自己的蓋頭,和著蓮子苦香迎上那張英俊的臉。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鬱熵。
依稀感覺到有人在掏我的荷包,我一把抓住睜開眼睛正撞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他驚慌失措地求懇:“姐姐饒我,我看你那顆珠子明晃晃的好玩,才偷偷拿來的,剛才已經放回去了。”
我坐起身子,嗆出一口水:“我是怎麼上來的?”
這個孩子說他叫阿和,隔壁鎮子也趕上洪災,他一路逃難過來在這裏歇歇腳,就撞上了在火邊睡覺的我。他剛摸走我的避水珠,卻看見我失心瘋一樣地跑向水中,但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又被水衝了回來。
阿和湊近我,抽了抽鼻子:“我知錯了,現在我來把珠子還給你。”他又扒拉了兩口菜粥:“聽我阿媽說,水下的鎮子幾年前就被大水淹了,整個鎮子都在頃刻間被淹沒,一個人都沒跑出來,比我家鄉慘多了。聽說是鎮子裏的人惹怒了龍王爺,遭了報應。”
我猛地站起身來,驚得阿和一趔趄:“姐姐,你怎麼了。”
我隻覺得眼中酸澀:“我要去問個明白。”
五
渾渾噩噩這麼久,過往舊事總算在腦海中有了些端倪。
當年我和連生的婚事定在鎮上秋祭那天,鎮長說我這麼多年吃百家飯長大,我的婚事就相當於全鎮人嫁女兒,一定要熱熱鬧鬧地操辦。臨嫁前一天,我撐最後一竿船的時候再次遇見了少時幫我撐過船的白衣公子。
蓮香微微,他坐在船頭不說話,像是滿懷心事。我便不好意思上前搭訕,他卻突然將一隻錦盒遞給我,說是送給我的成親禮物。
我想要推拒,他卻苦笑:“本來想送你別的東西,佩著它你就可以來我的家鄉做客。隻是沒有想到趕上你嫁人。”
他這話勾得我也挺悵惘,但羅敷有夫,我便隻能客氣地笑了笑:“待我成婚後,可以同外子一起去做客。”
他搖了搖頭:“不必了。”
雖然覺得心中遺憾,但我一向是知足常樂的人。第二天依舊鳳冠霞帔,收拾停當地等連生迎娶。喜娘在我上轎前特地端來一杯奶子,讓我喝了補體力。
我沒有想過轎子會在水畔停下,全鎮的人幾乎到齊了,唯獨沒有連生。我覺出詭譎,想要跳下轎子,卻覺得手腳綿軟,一絲兒力氣也沒有。
全鎮人在我麵前念著奇怪的禱文,鎮長走過來扶著我的肩膀言辭懇切:“璧語,你是水鎮養大的女兒,理應是你報答水鎮的時候。今夏河水上漲,已然淹了數畝稻田。這是龍王爺發怒了,咱們是靠水吃飯的人,怎麼也得罪不起。”
我聽得稀裏糊塗,隻勉力睜大了眼睛:“連生呢?他在哪裏?”
鎮長的目光便有些閃爍,直到躲不過去了才訕訕開口:“他是我們全鎮的恩人呐。若不是他生就一雙陰陽眼,怎會看到那時時刻刻跟在你身旁的白衣公子映在水中的分明是龍形。”他換上浮淺的笑意:“璧語,這都是你的福分,小龍王看上了你。送走你一個,換得水鎮千百年的太平歲月,不是很劃算麼?”
毫無抵抗力的我最終被全鎮人推入到了水中,作為送給小龍王的祭品。那天的河水那樣的涼,入骨的寒涼,同時沁入心脾的還有濃濃的不甘和憤怒。
為何是我?天下的好女子千千萬萬,為何是我?
我要問問他,一定要問問他。
我捏著避水珠不顧阿和的阻撓一步步邁進水中,整個鎮子卻是空落落地無限詭譎,沒有一個人。鬱熵住的宅子門戶大開,我站在紫藤花架下,流著淚衝著空落落的水域大聲叫喊:“鬱熵!出來見我!”
毫無回音。
但我分明感覺到他在的,那淡淡的蓮子苦香。我咬了咬牙,閉上眼睛,將手上捏著的避水珠遠遠扔出去。
水浪從四麵八方湧來,我在心裏輕輕念叨著:“鬱熵,你若是不來,我就真的死了。”
六
我是被猛然納入一個懷抱中的,他的長發委在我的頸窩,涼得入骨。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水浪到了他麵前隻幻作清淺的水波,在他背脊上輕柔地一拍就四下散去。他緊緊地抱著我,將臉埋在我的頸窩裏,無限淒涼地問:“你都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鬱熵不是這水鎮的水鬼,也從來不是水鎮的人。他是龍王寵愛的幼子,若幹年前幻作白衣公子,踩上我的船頭,俯首向船艙裏一探,笑問:“船家,走船麼?”他漆黑的瞳仁水光瀲灩,豔得讓人能忘卻一切。
鬱熵的聲音飄散在耳邊,仿佛並不真實:“我本不願讓你看見。可是惡靈的執念太深了,我壓製不住。竟然走上水岸重演了秋祭的一幕,璧語,我……”
我顫抖著問:“為什麼找我?如果不是因為你,鎮長不會把我作為祭品。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現在已經嫁給了連生。我會為他生兒育女,而不是不死不活地待在這澤畔。”
“別說了!”他扯出一聲嘶吼,推開了我。他的滿頭青絲瞬間幻化為銀白,容貌掙脫了凡人的軀殼而變得清俊不可逼視。隻那一雙眼睛,依舊是闔著,兩行血淚從眼角緩緩流下。而我亦驚詫的發現,整個水中的城鎮瞬間幻化為腐朽的廢墟,中間白骨交錯,屍橫遍野,一個活人也沒有了。
我緩緩退後兩步,後知後覺道:“這也是你做的?是你水淹了鎮子,殺了整個鎮的人?”
我忽地想起來,跨前一步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連生呢?你把連生怎麼樣了?”
他的臉上是漠然的:“我殺了他,放幹了他的血,把他鎮在水底了。莫說這一世,你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等到他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嘶吼出聲:“你瘋了!他們已經滿足了你的願望,已經把我送給了你,你為什麼還要下這樣的狠手。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等我的丈夫。可你一直騙我,一直騙著我!”
他的臉上淡漠如常,讓我忍不住要挑最鋒利的話來撕破他臉上那屬於神族的高貴和平靜。我盯著他盲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恨你,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你!”
七
我最終離開了那片水澤,身負著那樣的愛與恨,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仿若無事地在故土生活。我認了阿和做弟弟,相攜到京都去討生活。從京郊河畔打上來魚蝦,在集市上換些錢來照顧生計。
我開始不愛說話,整日沉默。久而久之,京都便傳言有個長得不錯的啞巴姑娘帶著小弟弟在集市上賣魚。有了這樣的聲名,生意反而不錯。
一年以後,我遇見了秦郡。
他是京都風頭很響的世家公子,在我鋪子上買了一尾鮮魚,卻不走,隻掛著微笑:“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不說話,阿和嘴快替我說了:“我姐姐叫作璧語,連城璧的壁,妙語連珠的語。”
秦郡蹲下身子,笑道:“會說話的玉石麼?姑娘的聲音一定很好聽。”
我聞言抬頭,正對上秦郡的眼睛,漆黑的瞳仁水光瀲灩,激得我心口猛地一痛。
我答應嫁給秦郡。在又一年的夏末秋初披上了嫁裳,這紅色的嫁衣於我而言著實是有些不好的記憶。因而心中半分喜悅也沒有,隻盼著這天快些過去。
秦家家大業大,京都裏往來的都是紈絝少爺,秦郡被纏住了灌酒,脫不了身。我隻能蓋著蓋頭一個人在洞房喜床上坐著,窗外突然起了風,龍鳳雙燭噗的一聲滅了。我揭掉蓋頭摸索著去點燈,卻突然聞到鼻尖微微的蓮子苦香,若有若無,似又不似。
手裏的火摺掉在地上,久不說話的嗓子裏溢出嘶啞的一句:“是你嗎?”我用手掩住臉,卻仍然沒有蓋住對那名字的呼喚:“鬱熵。”
虛空中幻出威嚴的身形,我認出來那原是在水下見過的,鬱熵的父親。
原來神仙也會衰老,盡管皮囊未曾變化,卻掩蓋不住骨子裏散發出的蒼頹。他抬起花白的眉毛看我:“雖然今日是你嫁人,但我仍要問你一句,可願隨我去見我兒最後一麵?”
我曾經痛哭著問鬱熵,江南成千上萬好女子,為何偏偏是一個我?
記憶像是抽絲剝繭,在我離開水鎮的兩年中一絲一絲湧上腦海。在那個溫暖的春日,出來踏青的小龍王鬱熵踩上了我的烏篷。奈何那個時候,我著實是個笨手笨腳的船娘,反而累他為我撐了一路的船。那日的春光實在太美好,他隨身帶著的瓊漿又太醉人,我們一同遊遍了十八裏水路。在分開之際,他捏住我的手要付給我船資。我笑著說,這一路的船都是公子你撐的,若是付船資也理應是我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