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蓮引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遠在

初秋時分,水鎮已有幾分鮮明的寒意。我穿撐著一杆烏篷悠悠蕩過十八裏水路,來尋鬱熵。

鬱熵是水鎮大戶人家的公子,住的宅邸白牆墨瓦,氣派得很。我邁進月洞門,瞧見鬱熵站在一樹紫藤下,長發散了滿肩,微笑著輕聲探問:“璧語來了?”我興致勃勃地走上去:“今兒秋祭,鎮上熱鬧得很,不隨我出去看看?”

他臉上突然灰敗下來,我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鬱熵什麼都好,唯獨一雙眼睛看不見。我正尷尬,他卻狀似無意地問:“璧語,你有多少日子沒上去過了?”

我略微不快,鬱熵卻戳中我要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收了你的避水珠。”

我嘟著嘴用手護住自己腰間的荷包,不由得抬頭往上看了看。這裏是水鎮,一座湮沒在河水下的城鎮。抬頭看不見天空,隻遙遙看見一抹天光,那是水麵之上的世界。

若幹年前,水鎮同無數伴水而生依水而建的江南小鎮一樣。隻是一夜,驚雷不止,水位暴漲,將好好一座小鎮湮沒了。整個城鎮老幼婦孺無一幸免,唯獨我在一片水澤旁的蘆葦叢醒來,過往記憶一片模糊,隻曉得自己原本是水鎮撐烏篷的小船娘。隻有我不屬於這座水下城池,若是鬱熵收了我的避水珠,我就再也下不來了。

鬱熵伸手摸索上我的衣袖,聲音溫軟像是哄我:“我送你一程。”

他輕輕一句話,就讓我高興起來。我扶著他走出府門跳上烏篷,一邊撐船一邊拉著鬱熵東扯西扯:“今兒橋上有一隊人,像是有人家嫁女兒,都穿著一水兒的紅。也不知道新娘子好不好看。”

照顧鬱熵看不見,我早已經習慣將眼睛看見的事情講給他聽。他卻冷不丁湊過來,手拂上我的臉頰,氣息溫軟地撲在我麵上,近得可以讓我悉數查清他的睫毛。我驚得險些咬了舌頭,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麼了?”

他不搭話,我便也不敢動,過了良久他才把手放下來,從我發辮上摘下一枚紫藤花瓣,清淺笑道:“無事。”

我搓了搓羞紅的臉,這才後知後覺地嚷嚷道:“嫁娶的隊伍都過去了,你害我都沒看見新娘子。”

烏篷船輕輕一震,撞上了一處淺岸。他開口:“到了,上岸去吧。”

我賭氣坐著不動:“不要,上去就我一個人。”

他伸手向我探過來。我以為他要搶我的避水珠,嚇得連忙從船上跳向岸邊。鬱熵歎了口氣:“璧語,不要鬧了。早一日離開水鎮,不要再回來了。”

我眼圈一紅,跺著腳要走掉。他的手指卻搭上我的肩膀,許是察覺到我穿著單薄,便解下自己的狐圍披風給我係好,指尖擦過我的臉時頓了頓,“水裏的人們雖然能走能動,卻無疑是死了,你跟他們生死有別,不應當再眷戀。”

我不死心,伸手扣住他的手腕:“那你呢?”

他抽回手,聲音冷冰冰的:“我也一樣。”

我一惱,將狐圍扯下丟在了他的腳邊,三兩步上了岸。隔著悠悠水波,我偷眼看他。他未生氣,隻是摸索著拾起狐圍搭,掩住嘴輕輕咳了兩聲。

我早知道鬱熵身子不好,原本不該這樣氣他。

鬱熵分明跟別人不一樣。

若幹年前我在澤畔醒來,看見熟悉的家園已是一片汪洋,自己孑然一身,生無可戀,幹脆投了水。醒來時鬱熵坐在我身邊,悠悠波光映著他俊俏的側臉,著實好看。

那時我傷情得很,雖被鬱熵所救,但發現鎮上賣年糕的阿婆,踢蹴鞠的娃娃,都還活靈活現地在水下生活,每個人卻像看不見我一樣。我認準了這是陰陽有別,便堅持要隨他們而去。鬱熵攔住了我,問我難不成心中就沒有記掛的人了。

我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自己原本是有個未婚夫的。

他叫連生,是四裏八鄉有名的術士,生就一雙陰陽眼,知命數善推理。驚蟄那天,鎮長特地花大價錢把他請來,讓他在宗祠施法,保佑水鎮風調雨順。

我原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便很瞧他不起。奉鎮長之命撐船送他出去,也是愛答不理的。他卻瞅上了我,好好的船艙不坐,跑出來坐在船頭,從袖口裏變出一隻白鴿,撲棱棱地飛了。

我依舊不動形色地撐我的船,他有些訕訕:“別的姑娘看見這些小戲法都高興得要命,怎麼偏偏你連眉頭都不動一下。”

我撇撇嘴:“你自己都說這是小戲法了,有什麼好看?要讓這十八裏水路的蓮花都頃刻盛開,我才高興呢。”

那時候是初春,水麵上幹淨得連朵荷苞都沒有。看著連生有些尷尬的臉色,我剛要得意,忽然覺得手下船竿有些凝滯。碧油油的荷葉在水麵上鋪開,密密匝匝鋪滿了整個水麵。蓮花一朵頂著一朵冒出苞尖兒,繼而開得絢爛熱烈,擠滿了十八裏水路,連天邊都被映出緋紅。

我驚詫地丟了船竿,映著無邊花海的麗色,連生那張小白臉仿佛都變得俊俏起來。

可見,女人總是喜歡有本事的男人。

蓮花盛開的異象驚動了鎮裏的人,鎮長聽聞事情緣由後哈哈一笑,就將我許給了連生。我本來就是鎮上的孤女,多年來在鎮長家蹭吃蹭喝,他做的主我也委實不好推拒。何況能夠為我變出這滿河蓮花的男人,本身也很難讓人拒絕。

想到這一折,我仰頭對鬱熵說:“我不尋死了,我要找我丈夫。他是馳名江南的術士,白淨臉,長相不錯,你可有見過麼?”

鬱熵像被針紮了一樣驟然放開我的手,繼而輕輕搖了搖頭,臉頰上生出繼續惆悵。他不喜多言,隻愛一人在水下府邸的花池中摸索翻騰。愛花的人多半都有柔軟的心腸,看著彎下去的清瘦身影,我突然有些心疼。

我緩過尋死這一折,便老老實實地在水岸旁紮了茅廬,等待著我的未婚夫連生來找我。鬱熵贈了我避水珠,我便可以在水下自由行走。一連三月,我都沒有等到連生,便有些鬱鬱寡歡。

那日鬱熵的花池裏有了動靜,他欣喜地拉我去看。隻看見在這水下的花池中,密密匝匝擠滿了蓮花。多半還是花苞,卻也殊麗。他看不見,隻能伸手去撫摸,又把指尖搭在花瓣上,像是在傾聽花語。他蒼白的臉上浮上企盼:“聽說你喜歡蓮花。”

那個時候我心氣兒不順,便頂撞他:“我未婚夫本事大多了,能把這十八裏水路都變滿花兒,這不過一小池子。”他堵住唇清咳,臉上蒼白沒有血意。我不由得有些後悔,鬱熵卻抬起頭來,掛上一抹笑:“我確實不如他本領高強。”

跟心高氣傲還喜歡在小姑娘麵前嘚瑟的連生比起來,鬱熵委實是個謙虛而低調的水鬼。水鎮還在水麵上的時候,我從未曾見過鬱熵。之前倒是有聽說過那棟大宅子的長公子體弱多病,從來不出門。可那種富貴公子生前豈是我一個小小的船娘能見得著的。無論生死,我跟鬱熵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惆悵。我歎口氣,自去尋了些菜莖在自家茅廬前煮粥填肚子。火光一跳一跳,撲在人身上十分溫暖,極似水鎮三月花開的時光,日頭暖暖的。楊柳沿著河堤垂下一溜軟綿綿的絲絛來,有穿白衣的俊俏公子站在我的船頭,低下頭向船艙看進來:“船家,走船麼?”

那個時候我才剛滿十四歲,腦袋上還頂著丫髻。因為不好意思再吃村裏人的白食,自己勉力撐一竿烏篷賺些散碎銅板。我慌忙應著從船艙裏跳出來就要掌竿,奈何人生得矮小,腿短胳膊短,撐了兩竿子烏篷也隻滴溜溜地在水中央打轉,我慌忙攪了幾竿更是火上澆油地要翻船。那白衣公子緊步上前,一手攬過我,一手握緊了船竿。

那是我的第一筆生意,卻是讓客官撐了一路的船。我已經不記得那白衣公子的容貌,卻隻依稀記得他身上,有著蓮子苦香。

火堆裏突然爆出一個火星,我驚醒過來。菜粥早已糊得焦巴在鍋底上,我忍著燙將鍋子端出來,剛巴拉巴拉吃了兩口。就看見麵前一片靜謐的水澤霍地從中分開,從那水路緩緩走上了一路人。

這是我頭一次看見水下的人上岸來,隊伍中央扛著一頂竹轎,上麵端坐著一身紅色錦繡的新娘。嫁妝、鑼鼓一應俱全,卻唯獨少了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人們圍著水麵齊齊站立,像是在默默禱念什麼,隨後將坐著少女的毯氈,順著水推了下去。紅色蓋頭隨著水波和河風蕩漾開,露出新娘一線蒼白的臉,分明是我的模樣!

我隻覺得我的嗓子像被什麼堵住,喊也喊不出來,周身也動彈不得,隻眼睜睜看著那少女沉沒下去,所有人也隨之煙霧般的消散了。

我終於能夠動彈,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往那一片汪澤撲去。片刻前水中的路已經消失,我一頭栽進去就感覺到四麵八方冰涼的河水向我湧過來。我一驚伸手去摸荷包裏的避水珠卻摸了個空,水黏稠而冰冷,像是藏著無數的怨靈向我伸出手來。

水鎮的老人們說,人們在快死掉的時候會想起生前的事情。我在即將溺斃的時候,看見了出嫁那天的自己。一切仿佛都是幻影,蕩漾在青冥的水波裏。我穿著一襲紅色的嫁衣,那樣熱烈的紅卻遮不住周身滲透的寒氣。

身前站著老者,聲音很是威嚴:“真是大膽,竟然擅自給我兒做祀,傳到天庭,還不毀了我族的名譽。想要做我的兒媳,她還不夠格。回閻王一聲,早日派人來鎖了,我們這裏也落得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