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酸黃瓜是極地道的,罐頭瓶裏必有洋蔥芥末和幾片不知什麼樹皮,咬一口酸脆。有過比較,非哈爾濱出的酸黃瓜決不可買。燒雞也是極入味的,且外觀焦黃油亮,形象頗佳。還有配餐麵包,正宗的俄羅斯“大列巴”,枕頭般大小,一個足有五斤重。
由此總結,哈爾濱人十分重視冷盤涼菜,多從俄羅斯引進,係舶來品。地理條件所決定,不可算作本地特產。但後來發現,冷盤中有一種中式涼菜,竟成為我最喜歡的東北菜。那涼菜冬天用新鮮的大白菜絲蘿卜絲幹豆腐絲,夏天用黃瓜粉絲青椒,煽好細細的肉絲,再加上蔥薑蒜末香菜辣椒末醬油醋,最後大刀闊斧地攪和一陣,即成。鮮涼爽口,價廉物美,吃得滿頭冒汗,卻愛不釋嘴,欲罷不能。試著給家中南來北往的客人顯露過幾次,手藝比老哈差得遠,卻也是杯盤狼藉,一搶而空。
哈爾濱熱菜的特色比涼菜稍遜。名聲在外的是豬肉燉粉條,即使再升一格也是一鍋燴之類。其實一鍋燴,也是大有可為——比如酸菜汆白肉,就燴得不同凡響。酸菜絲兒必須是“蹁”過幾層的,刀功須極細,肉必須是肥瘦搭配的五花,還必須有筋筋道道的凍豆腐寬粉條輔助,燉出滿滿一沙鍋,寒冬臘月的,騰騰直冒熱氣,那是個什麼氣氛!我至今隻要在冬天回到哈爾濱,總是死乞白賴對我的老鄰居說:“我要吃酸菜汆白肉。”
近幾年哈爾濱的涮羊肉也逐漸盛行。哈爾濱稱為“吃鍋子”。那鍋子也與別處不同,鍋裏是必須有一隻螃蟹墊底的,至於遠道而來的螃蟹是否新鮮且另當別論。然後是羊肉豬肉牛肉統統一鍋端上,如有魷魚豬肝蛤蜊什麼天南海北的新鮮玩意兒則多多益善來者不拒,餐桌上必得如往常待客冷盤炒幾十道摞成個寶塔狀才算甘心作罷。其湯味道之複雜或者多元,可謂獨創的“哈爾濱濃湯”,充分體現哈爾濱人兼收並蓄,融會貫通的口味與寬容胸懷。
如是在一家專營鍋子的餐館,客人隻需往桌邊一坐,兩個彪形大漢就會抬著一隻煤氣罐咚咚直奔你的座位,然後將煤氣罐塞進桌下,拉出一根管線,接通桌上的煤氣盤,哧地劃一根火柴,火苗轟然而起,鍋裏的水旋即沸騰,便有係著白色三角頭巾的姑娘排成一隊送上大盤大盤的生肉蔬菜——那情形何等壯觀。那個時刻我總是為哈爾濱人蓬蓬勃勃的生命熱情所感動所鼓舞,哈爾濱人活得多麼灑脫多麼痛快嗬!
所以哈爾濱人買賣,不用籃子而用筐。冬天的大白菜土豆自不用說,就是夏天的黃瓜西紅柿豆角,也成堆成堆地攤在街上菜站,主婦們便成筐成筐地往家買。我有一次在集市買菜,因是偶爾做飯,又沒有冰箱,隻能各樣買一點兒,弄得小販大為不解。順便買一小塊薑,那賣菜的瞪了我一眼,說:就這麼點兒,咋賣呀?給你得了!
住
還在哈爾濱念書的時候,我就在星期天或是節假日,自己一個人,徒步走過大街小巷的許多地方。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無論是那些赭紅色的“洋蔥頭”大圓屋頂建築、拜占庭式的東正教教堂,還是太陽島上形狀各異的玩具似的別墅,中央大街光滑的石子路,都使我深深入迷。
我曾久久地徘徊於大直街與中山路交叉的那個巨大的轉盤路口,尋找那座今天已永遠地留在哈爾濱人的記憶和遺憾中的美麗的教堂遺跡,在我的想象和憧憬中完成它昔日的燦爛與輝煌。
然而更吸引我的,是街邊道旁那一座座普通的俄式民居——綠色的木圍欄,一棵矮矮的丁香或是櫻桃樹,隱隱地露出雕花的木屋簷、刷著油漆的門鬥和陽台……那房子的一角總有一個寬大的玻璃房間,幾乎是三麵透亮迎光,裏麵擺滿過冬的花草,據說稱為花房。
這些精致的小樓許多年來大概已是物易其主,而哈爾濱的大部分市民都已住了公寓樓房。雖然住房的外觀與其相距甚遠,但室內的裝修和陳設,卻保留了蘇俄文化的影響。我在搬進作協分配給我的單元房時,房間的牆壁都已按照哈爾濱人的習慣,分別貼上了淺藍、淡綠和銀灰的壁紙。在接近天花板的畫徑線上方,每個房間都印有不同的幾種的圖案。或如水波、或如樹葉、或如花卉,勾出一種古典的雅致與寧靜,如置身於一個小小的宮殿,一抬眼便能享受藝術的情趣。我留神觀察了幾家的牆,竟然沒有一家的圖案是重複或雷同的。這在南方的城市,定是一個時髦的新事物。在哈爾濱,卻是一個連“文化大革命”中都沒有被破壞的傳統。
由於寒冷,門窗都是雙層的。在兩層玻璃之間,撒上些幹燥的鋸末。過冬前在窗縫上仔細地糊好紙條以免透風,那紙條為免被室內的熱氣洇濕,必得貼在外麵的,相傳為東北三大怪之一。然而開了春卻有了麻煩,將門窗一一拆封,因是雙層,我需擦洗的玻璃無以計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