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南方人眼中的哈爾濱(3 / 3)

家家的地板都是極幹淨的,進門必換鞋,無論街上怎樣的泥濘,家裏總是溫馨又舒適。一般臥室小小的,有一張大大的鐵床。那鐵床的床欄鍍“金”包銅,晶光錚亮的還飾有精美的鳥形或天使的銅雕,讓人覺得哈爾濱人睡覺,很莊嚴。

家具也和南方有很多不同,哈爾濱人重視喝酒,所以那隻厚重的酒櫃必占一席之地。最不可缺少的是家家必備的一張大拉桌——橢圓形,黑或煙色,架著六根粗壯的桌腿,待客或合家團聚時,將桌子中央活動的長板拉開,便是一張其大無比、氣派非凡的長餐桌了。任是吃鍋子吃餃子還是喝老白幹,都可痛痛快快地鋪張。那桌子平日不用時,蓋上繡花或是鉤花的台布,蹲在屋角,如一頭大象。

哈爾濱的冬季長久,於是家家都愛養花。下雪的日子,從窗玻璃朦朧的冰淩中,隱隱透出一枝鮮紅的繡球,一朵明豔的扶桑,那情景何等動人。到了夏天,滿城的波斯菊瓜葉菊花迎風搖曳,還有從白色的門廊上垂掛下來的啤酒花綠色的瀑布,頗令人心蕩神怡。

春天的哈爾濱風大,走路得側著身子,免得被灌一口冷風,嗆著。

夏天的哈爾濱風涼,走在江沿,走在街心,步履輕快,很愜意。

秋天的哈爾濱人走得行色匆匆,要做各種過冬的準備挺忙乎。

冬天的哈爾濱人走得小心翼翼,滿地的積雪被行人的腳步壓成了冰,四處溜滑。整個哈爾濱猶如一個巨大的溜冰場,一不留神就會摔個屁股墩。惟有上學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專揀有冰的地兒走,一隻腳往後一蹬,雙腳一並,就從冰道上“出溜”過去,想必比走路的速度快上好些。人行道上,便留下一軸護一軸護灰白色的印跡。

冬天的哈爾濱人愛說:凍腳。今天走著上班,凍腳不凍腳,是氣溫的標誌。以前的棉靴,厚厚的氈底,雖笨卻暖。如今都愛美,城裏沒人穿那玩意兒,都是薄薄的棉皮鞋,啥也不當,寧可凍腳。反正走一走,就暖和。別看零下幾十度的,走急了,還出汗。

凍腳的機會主要在等車的過程。冬天的公共汽車開得慢慢吞吞的,汽車也怕打滑。也跟個人似的,冷得哆嗦,車門就永遠也開不大。上下的乘客,便像麻袋裏的土豆似的,一個個往外蹦。好在都久經考驗,盡管身子臃腫些,手腳還靈便,互相擠一擠,好比加熱,彼此沒有怨言。售票員更是剽悍強健,竟然就能在擁擠不堪的車廂裏擠上一個來回,一邊擠一邊挨個扒拉乘客,抑或就熟人似的拍你的肩膀杵你的後背,很是盡職地讓你買票。你惶惑地企圖躲避,而車窗上滿是冰淩,望出去灰蒙蒙,猶如一個悶罐,你甚至無法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哪一站。所以冬天之“行”難有愉快的記憶。

隻有一次,靠車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小孩。那孩子先是對著窗玻璃哈氣,然後從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羽絨服中伸出胖胖的小手,用手指在哈過氣的白霜上摳了一個小小的孔,那個孔恰好容得下一隻眼睛,孩子就從這個孔裏,張望著外麵的世界。我恍然明白哈爾濱人在嚴寒中行走,是有許多竅門的。後來也如法炮製過幾回,其樂無窮。再後來就發現還有人在冰淩上刻字,比如:不冷。

行路難,哈爾濱的出租汽車業便出奇地發達。無論冬夏,滿大街呼呼跑著的小汽車,招手即停,開門就上,停車付錢,下車走人。那車髒兮兮的,又舊,多是私營。司機收費倒不漫天要價,你問他多少,他滿不在乎地聽著流行歌曲說:你看著給吧。既慷慨又親切。哈爾濱人想得開,遇有生病看戲送站什麼的難事就說:打的,很港派的。於是公共汽車那部分不方便,就讓“打的”給彌補了,行路便也不難。

到了夏天,哈爾濱人就鮮活蓬勃起來。太陽一落,街頭舞曲悠揚,男男女女就在門前的空地翩翩起舞,這般隨意的露天舞會,這般的熱烈和浪漫,敢說別的城市絕無。到星期天,說走,就上太陽島。太陽島的野遊是哈爾濱人每年隆重的節日,於是啤酒紅腸酸黃瓜鬆花蛋鋪滿楊樹林間的草地,收錄機的音樂回蕩在太陽島的上空,白色的沙灘上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遊泳衣——好一個絢麗的哈爾濱之夏。

有一次從北京去哈爾濱,一上火車,滿車廂的東北鄉音。前後左右的乘客,都穿得漂亮。我對麵的一對小夫妻,自費去北京旅遊回哈爾濱,她很響亮地宣布說:“咱哈爾濱人不攢錢,有錢就花,這叫會生活。”

所以我認定哈爾濱是全中國最有個性、最有特色的城市之一。

所以我認為自己這個杭州人早已名不副實——我是半個哈爾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