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字(1 / 2)

一個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騎著自行車經過望湖賓館樓後的一處拐角。

那兒有一塊小小的空地。

我剛從北方回到這座家鄉的城市,這幾年杭州的街道經曆了太多的改造,已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慶春路拓寬以後,竟然在以往十分擁擠的這個小街口,留下了一塊形狀顯得很優美的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視線的卻不是那塊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

黑壓壓的人群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人牆,後麵的人踮起了腳尖,仰著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極力想從人縫中穿過,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塊空地上拋射。

人群鴉雀無聲,靜悄悄沒有一點兒響動,像是在瞻仰著一尊神聖的塑像。

人們屏息靜氣,彬彬有禮地默立著,更像是在向那塊空地致意。

這樣的情形在我們今天居住的任何城市都是罕見的。我由此生出了幾分好奇和疑惑。如今那些喧鬧的街市,凡是圍滿了人的地方,不是出了車禍就是賣假藥或是銷售獎券再不就是打架鬥毆什麼的。所以此刻這一塊人頭攢動的三角地上空,彌漫著如此莊嚴的氣氛,這種在城市似乎已瀕於絕跡的寧靜,便十分的叫人納悶叫人發怵,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個究竟。

我這樣想著就跳下了車子。

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滿滿一大片覆蓋著圖案和花紋的水泥地。一組漂亮的白色符號,很精致地從深灰色的地麵上凸顯出來,就像初春剛剛泛青的草地上飛來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爛漫的野花和蒲公英。

人們的目光追蹤著白蝴蝶扇動的翅膀,人們的呼吸掀動著細薄的花瓣。

我撥開人群,靠得離地麵更近了些。那時我驚訝地發現,那些吸引了人們也吸引了我的東西,絕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麵上既沒有圖案也沒有花紋,而是許許多多的字——漢字,美術體的空心漢字。

那些白色的漢字就寫在街麵上,密密麻麻地占滿了那塊小小的三角空地。

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準確地說,在我麵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筆寫成的字塊。每個字都有手帕之大,筆筆畫畫一絲不苟,雖然很難辨別那字體師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線條圓熟流暢,有些龍飛鳳舞的架勢,字腳的筆畫總是甩得很遠,像是突然會一躍而起,就要飛走的樣子……

從最下麵那一行往上看,每一行都排列得十分整齊,好像在地上打過底線似的,看來絕非一日之功了。那些字塊都像是有內容的,在整個大格局中又分成間隔的幾小塊,有的像詩句,有的像格言,它們悄然仰泳在溫煦的陽光下,化成了一隻隻翩翩起舞的白色海鷗。

它們從哪裏飛來,這馬路地上的粉筆字?

目光向上移動,頂上是一行端莊的大字:好人一生平安。

當人們讀到這最上麵一行字的時候,人們便看見了他。

他其實一直安靜地盤腿坐在地上,那是兩條不太完整的短短一截腿。隻露出光光兩坨沒有腳的紅腫膝蓋,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藍布衫角下。他的年齡看樣子隻有二十多歲,身子瘦小,臉也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恬淡的神情,就像一個親曆過風暴和戰爭的老人,麵對著和平日子裏的喧囂與繁華。

在他的臂彎裏,托靠著一塊一尺半寬、兩尺長的小黑板,就是機關辦公室牆上掛著那種用來記事的小黑板。黑板麵對著人群或者說是觀眾們,同時便也就背對著他自己了。他那兩隻完好的手,一隻手裏拿著一支粉筆,另一隻手裏拿著一隻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剛剛在黑板上擦去了什麼,有一些幹燥的粉筆灰,無聲地從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來,如同夜空中飄落的點點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塊小黑板上輕輕吹了口氣,吹淨了殘留的粉筆灰,然後他開始在黑板上寫字。不是像常人那樣麵對著黑板,而是麵對觀眾,黑板頂在他的頷下,他的手和筆伸向黑板的時候,那黑板對於他將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你必須一筆寫出一個完全反方向的漢字。

於是,他就這樣麵朝著觀眾、黑板背對著他,悠悠然一揮手,如同輕舟順流而下,又像是噴氣飛機劃過藍天,迅速得隻是眨眼那麼一個瞬間,小黑板中央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漢字,猶如一朵盛開的白菊花。

那是一個“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奧妙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