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領巾、藍領巾的故事(1 / 2)

夏的一日,陽光亮得晃眼,熱風幹爽。突發地就有了勤快的念頭,決定翻曬衣箱。那箱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會,掀開箱蓋,雜亂的舊物撲來一股黴味。

舊物已很有些年頭,都是百無一用卻又舍不得扔掉的東西。我把它們一一攤開,晾在窗台外沿的陽光裏——如我記憶的長卷一點一點鋪展。我看見幼兒園老師的評語、小學的成績報告單、中學的周記本、紅底黃字的紅衛兵袖章,還有北大荒的羊絨帽子狗皮護膝綁腿布家信……麵對這些僅僅隻屬於我個人的曆史文物,我確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從那堆東西裏滑脫下來。幾乎悄沒聲兒,如一片藍色的雲,飄過天際,蕩過長風,擦過窗台,散發著一種遙遠而陌生的童稚氣息,落在我的腳邊。

那是一條淺藍色的三角形領巾。質地薄而透明,像是絲綢又像是府綢還像是尼龍綢,總之三十多年以前我就沒弄清楚它到底用什麼做成,直到三十多年以後我仍然弄不清楚。不過由此至少可以證明它是個比較少見的稀罕物,來自另一個友好國家。它似乎比我們的少先隊紅領巾要大得多,尤其是兩邊的三角,細細長長的,圍著脖子係上一個扣,領角兩端便重重地垂下來,胸口如飛起一隻藍色的大海鷗,兩隻翅膀呼扇呼扇的,飄飄逸逸地拂出一片早晨的天空。

輕輕將它撿起,亦揀起多年前第一次係上它時的興奮與神氣。自然是隻有學校的優等生才有資格被選送去參加社會主義陣營的少先隊國際大聯歡。藍領巾即是那次的禮物和紀念。很遠的60年代初,也許更早。那個年代世界上有許多像我們一樣剛剛新生的少年先鋒隊。

——老師,課文裏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時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襯衣染上了鼻血,媽媽沒時間洗,才幾天工夫,血就變成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樣。可是紅領巾染了血怎麼會是紅的……

——這是一個比喻。

——不,課文裏沒說這是比喻,它說“是用”,那麼,戰場上烈士犧牲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拎著一隻桶在旁邊等著接血呢?

——同你說不明白,你這孩子愛鑽牛角尖……

我又問過父母問過同學問過同學的哥哥姐姐最後問過自己。我從沒有得到過滿意的回答。於是這個極其深奧的問題困擾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有關紅色的神秘來曆曾經那麼強烈地喚起過我的求知欲,也許是因為我一直固執地認定紅色是世上的領巾惟一的顏色。所以直到30多年以後我從腳邊拾起那塊略略有些褪色的藍領巾的時候,最先湧入我腦海的便是這樣一個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記憶。

但記憶中的藍領巾卻依然鮮亮如初。

我第一次見到它的那一刻,驚愕地張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攏。我從來沒有見過藍領巾。我從來沒有想過“紅領巾”可以是藍的。那天聯歡活動結束的時候,大隊輔導員拿來一大把各色各樣的領巾讓我挑,那一大堆領巾中除了藍色,竟然還有粉紅色和淡黃色。五彩繽紛如一群彩鳥飛舞。我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滿臉放光,終於清醒過來時便毫不猶豫地挑了一條淺藍色的。我至今並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藍色;後來這些藍色粉色滿校園飄揚,一時間竟掀起了一場五彩風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寧,——也是饒有趣味的回憶之一。

事實上,首先是因為媽媽為我那天的活動準備了一條綢子的紅領巾。我佩戴它走進學校時大概是昂首挺胸,難以掩飾自己的,洋洋得意。這樣非同尋常的驕傲吸引了老師的目光,沒等我的紅綢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夠風頭,大隊輔導員便用一條布的新紅領巾將它換走了。我甚至來不及傷心聯歡就已開始。聯歡的其中一項活動是各國的小朋友互相交換領巾——

那個時刻有一個麵色黧黑、高顴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來。她踮起腳尖,細細黑黑的手臂環上我的頸子。我垂下眼瞼,眼角的餘光掃過胸前。我看見一條同我贈送給她的紅領巾幾乎一模一樣的紅領巾,有些發硬的布角往一邊翹開去。我想我當時一定非常失望。因為就在我的旁邊,一個高年級的女孩兒,在互相交換了紅領巾以後,她竟然把自己襯衫口袋上別著的一支鋼筆,摘下來送給了對方。於是,就發生了以下叫人簡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站在她對麵的那個高個兒男孩,竟連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隻小小的手表解下來送給了她。這個恰恰讓我親眼目睹的場麵在日後的許多天裏一直使我羨慕得坐立不安。那個有著一頭金發、白皙的麵孔上散落著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學會了關於“痛苦”的造句。這種與生俱來的人之嫉妒的惡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參加了那天聯歡活動的好學生中蔓延擴散,所有的好學生都一致為那隻手表忿忿不平。這種憤怒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校長終於下令將全部禮物都收歸交公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