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字(2 / 2)

不僅是反手疾書,而且是雙線雙筆連合。如果僅僅用細描的單線,遠處的觀眾想必不容易看清。因此他在每一筆畫中,都嵌下了一塊狹長的空白,好留給觀眾和他自己去填充想象。普通漢字倒著寫已非易事,而這樣的空心美術字倒著書寫,恐怕也算是一門絕技了。

靜寂的場地上,能聽見人們由於驚詫和震撼而發出急促的呼吸聲。

他仍是從容地端坐著,默默地向觀眾展示著他胸前黑板上的那個“妙”字。他讓那個字在黑板上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筆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紛紛飄落。

他重新舉起手,又寫了一個“心”字。那“心”字袒露在眾人麵前,白色中似乎隱隱透出些淡紅的血絲。他再一次將它擦去,又飛快寫出了另一個漢字……

眾人佇立著,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無聲的書法藝術表演,似已被這些平日常見常用的漢字懾服。人圈已越來越大,卻靜寂得如入無人之境。前方離我幾步之遙的小黑板,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又慢慢放大,變成一隻奇大無比的鷺鳥,即將振翅飛去。它的羽毛發出一種銀色的亮光,灑滿了人們肅然起敬的目光。

這位寫字的青年人叫什麼名字?他從哪裏來?還將會到哪裏去?他因何而致殘?他的家鄉還有什麼親人?他讀過幾年書?他從小時候起就熱愛書法藝術麼?他以這種街頭寫字的方式為生,已經有多久了呢?當他不幸致殘以後,他是怎樣度過那最初的絕望,而最終選擇了以遊方寫字來謀生?他為什麼不像其他乞丐那樣哭訴哀求著去伸手乞討去花言巧語騙錢去昧著良心賣假藥,而是練就一手世人難得一見的反手絕活,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來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他為什麼又偏偏喜歡和善於寫字?殘疾人用自己艱辛的勞動換飯吃,是否會讓那些身體健康卻沿街乞討糾纏不休的無賴無地自容呢?

我這個因寫不好鋼筆字而早早改用電腦的寫字人,麵對街頭這位不知名的書法表演藝術者,生出滿心的慚愧,繼而引發出無數的問題。

但我無法向他提問。因為場地太安靜了,每一句對話都會讓觀賞的人們悉知。我擔心那樣也許會破壞了他的神秘感;況且,他始終不停地在寫,那是一項近乎神聖的工作,我想他一定不希望被打擾。

我站了一小會兒,然後穿過人群,往那寫滿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隻鐵罐子走過去。鐵罐子裏已經放著不少錢,最上麵一張是十元的人民幣。看來,在我之前的觀賞者們,已紛紛自願付過了欣賞這街頭書法表演的報酬。一種創造性的文化表演是需要有文化的觀眾捧場的。即使沒有太多文化的人,心中抑或有著對文化的崇敬和向往;有對人格和意誌的欽佩和景仰。人們覺得自己給予得很值,那不是憐憫不是施舍,而是一種獲得,一種由此牽發的沉沉思緒……以後的幾天裏,我眼前總是翻飛著遍地的白蝴蝶和野花,在那些奇妙的圖案和符號中,站立著一個失去雙腳的瘦小身影。他出現在這塊空地上以前,已經走過了太多的路,他一路撿拾著被如今許多年輕人摒棄的漢語文字,用近於殘酷的方式幾百遍幾千遍地描摹它們,勾勒、磨礪、錘煉著它們,直到它們在他的手中變成超越苦難的舟楫、漫遊人生的車輪……

曾與杭州的朋友們談起此人,有人也說見過,並說這個寫字的人可以稱為文化乞丐。於是關於“文化乞丐”的定義和概念,在友人中發生了小小的爭執;然而,那些打著文化的旗號,到企業去騙取讚助而後將錢財落入個人腰包的寄生者,比之這個用表演寫字謀生的殘疾青年,誰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乞丐呢?

我離開杭州的前一日,曾又一次經過那片空曠的三角地。車來人往,不再見那個寫字人的蹤影;但那些龍飛鳳舞的粉筆字的殘跡,依然留在那塊灰色的水泥地上。頻頻的春雨竟然沒有將它們完全洗去,可惜顏色較前幾天顯得暗淡了些,許多字都已是缺胳膊少腿,難以辨別了。我隻是從那一大片散落的花瓣殘片中,隱隱認出最後落款的小字,寫著:溫州永嘉羅浮。

一輛輛汽車和自行車從這靜悄悄的字體上輾過,車輪上沾著殘留的粉筆灰末。於是,這個殘腿的溫州青年,就被許多過路的眼睛,將他那些渴望飛翔的文字,連同他的不屈與自強,帶向更遠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