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家養盆花之中,最使我們洋洋自得也是最令客人驚異的,不是什麼矜貴的名花,而是從一開始就“移民”來此的那盆碧綠碧綠的鴨蹠草。高高地供奉在書櫥頂端,垂下孔雀尾巴似的長長的莖葉,冬夏四季常青。那還是搬進新居的第二年春,他忽有一日望著木製的窗簾盒久久發呆,突發奇想說,噯,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準保讓你大吃一驚——就去買了五六個極小的瓦盆,填上土肥,將原有的鴨蹠草掐下一截截葉莖埋進土中,擱置在窗台上。一夏天就眼看著那一撮撮綠芽迅速膨脹,葡萄似的噌噌往下垂掛。到了秋天,葉片肥肥大大,已是綠屏一般豐厚。他便露出詭秘的笑容,雙手將那一隻隻小花盆托舉進屋,登上寫字台,把它們一個個放進窗簾盒蓋與天花板的空間裏,竟是不長不短的正合適,再一溜排開,梳理羽毛一般整理完畢,然後跳下地,說聲好了,十分自得地抬起頭——
落葉紛紛的窗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瀑布,密密匝匝地從天而降,歡歡地流淌。葉片恰好垂在玻璃中間,窗戶就像一個巨大的畫框,鑲出一幅夏季風光。
從此我便在這綠葉的包圍中,伏案而作。襯著窗外變幻無窮的槐樹的背景。
瀑布一日日源遠流長,亦如神話裏的那個長發妹,墨綠的長發流蘇般蓬勃伸展。到來春,已將近長至窗台,待到槐樹發出新芽,便把它們搬出屋外,再重新如法炮製。又一個秋,又一個冬,瀑布重又一瀉如故。我說,我說它是條季節河。
有客人來,總會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一摸葉片,然後說:“噢,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和辛苦?
辛苦中最講究的,是肥。北京人養花,喜用麻醬渣。一塊錢一袋,攤上就有賣的。還有馬蹄掌,剪碎了做底肥,含磷極多。我們又發明了米泔水,每日淘米,將泔水存下,發酵一兩天就可用。他說北方的水多含堿性,酸性的米泔水可起中和作用。果然肥效甚好,成本也低。此法持之以恒,經久不衰。隔三差五的殺條活魚,洗魚水也是最佳有機肥之一。但到冬季盆花入室,就隻能暫用些無異味的成品肥料代替。曾有一位老人來訪,恍然大悟地認可說,冬季施肥就像老年人仍然需要感情一樣。
養花至今,已有不少品種陸續南下,被我杭州的父母“引進”——如今在杭州家裏的陽台上,金銀花枝繁葉茂,終日花開不斷,香溢四鄰。太陽花也團團簇簇地湊趣,日日替我陪伴父母,也算是一盡孝心。鴨蹠草幾乎長成一片綠洲,大有失控的趨勢。想必日後如開一家花店,弄個老板娘當當,至少不會虧本。
七八年過去,新居已成舊舍。養花雖說一直由他承包,我畢竟時時參與,也頗有心得。每天坐在家裏工作,營造小窩的自然環境就成為一種精神的需要,或者說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求豪華的設施,隻求舒適寧靜和樸實自然的氣氛。再說,創作之餘,別有所鍾,也是一種自我調整。從小苗出土到鮮花盛開,最後搜集種子,帶給你年年的盼望,以及寫作以外另一種創作的樂趣。
回頭望,陽台角落上一盆小小的曇花,正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搭著令箭荷花,策劃著它來日的偷襲。那棵頂天立地的扶桑張牙舞爪地伸向藍天,枝頭綴著幾托今晨新綻的骨朵,在習習秋風中頷首搖曳。若是從樓下往陽台上看,那豔紅豔紅的扶桑花,一定很像一家新開張的店鋪門前,高高掛著的一串幌子。數一數有幾個幌子,就知道裏頭是供應小吃還是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