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第七十四章(2 / 3)

如一道閃電,照徹我思想的波心。

嗬,捧讀你的《離騷》,灑下我五更熱淚,

在那劫難的年頭,麵對著狼鼠橫行。

我常常自豪,與你共飲長江水,

曾都在南國的土地上漫步行吟。

你的芒鞋踏過的土地,

橘樹林遮蔽的村壪,空穀蘭鑲嵌的小徑,

還有那蜇氣波動的江洲沃野的溫潤,

也曾像一曲瑤琴,撥動我的心靈。

但我漸愧沒有你的如椽巨筆,

不能興會湘靈,不能禮拜東君,

不能掬一捧雲夢澤的清清水波,

灑出去,變成一串亮晶晶的詩韻。

可是,有一點我們心心相印,

我願學你,頑強地開辟詩的大路,

讓它通向船塢、田舍、原野、鄉村。

哪怕大山深處的一戶農家,

我的詩,也將親切、虔誠地叩問。

今天,我又一次品味你詩詞的甘露,

卻再也不願將你的老淚啜飲。

在那些月光溫柔的晚上,

我突然覺得,你的時代已經死去,

黎明的大門從來不曾為你開啟。

而我卻是朝霞的寵兒,春天的子孫。

盡管晦暗也曾經把我籠罩,

但畢竟短暫,哪有不敗的瘟神?

雖然短暫的痛苦留給我長久的沉思,

那沉思之果,有苦澀,也有芳馨。

屈夫子,如今你在哪裏?

是和東君一起駕著六龍巡天?

還是在哪一座祭廟獨吟悲憤?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你的歸途將有春光彌布,

漫坡的五月橙,爭作你芬芳的詩韻。

看到故鄉的田野多彩繽紛、搖曳,

無邊芳草擁你芒鞋,斑斕粉蝶撲你衣襟。

嗬,我堅信,你重新歸來,

還是那支彩筆,還是那副胸襟。

你不會忘記人民的痛苦與歡樂……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雷管,

你的詩,將有火山的烈焰噴射;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牧笛,

你的柔情,必定是永不凋謝的彩雲。

啊,屈夫子,屈夫子,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在你詩的草地上踏青的萬千詩人,

虔誠地把你等待,等待你前來驗證:

讚美祖國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江南蓮舟上蕩來的少女,

用最美的歌,唱出純真的愛情;

捍衛真理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赴湯蹈火的勇士,

衝鋒中,決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1982年端午節寫於秭歸

§§§第70章 中國絲綢賦

朋友,你想知道二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國絲綢就已經是多麼豔麗嗎?請去看看今年六月份在湖北江陵、即當年楚國郢都附近的八嶺山上,一座極小的墓葬中,出土的一批精美絕倫的絲織珍品吧。這些死溪裏開放的鮮花,會給你民族的自豪,以及沉思……

陰慘的墓穴中,熒熒的磷火

將多少枯骨,冶煉成死神的笙簫?

烏鴉可是梵鈴超度的靈魂?

皈依腐臭,隻有野狗接受它的鼓噪。

時間的鐮刀,刈倒了巍峨的宮殿,

該有多少戰國美人,跌進了死海茫茫!

不要誇耀吳戈越劍的犀利吧,

它幾曾斫碎死神設下的魔障?

發黴的綠肆意編織自己的花環,

不朽的青銅劍,空有它的鋒芒。

但是,美——人民創造的美,

卻可以戰勝腐爛,超脫死亡。

啊,你,遠古的中國絲綢啊,

雖失身於冥宮,卻不做它的奴隸,

縱被裁成屍衣,也不做凋謝的海棠。

虎座鳥架鼓,那被死神擄來的歌手,

低沉的歌聲如熟稔的眼光

對著你凝視,你的歎息,你的憂傷。

你的美,憂傷中收縮,收縮中擴張。

每年,你從洗過繁花的春雨中

吸收人間的色彩,生活的芳香。

一次次躲過鎮墓獸凶殘的追捕,

你,要掙脫死神布下的黑暗羅網。

啊,你美的金箭,終於擊穿一大疊

陰鬱的歲月,從屈原放逐的年代裏

射過來一片炫目的光芒!

如梅雨消歇時南方的森林,

恬靜的湖水能揭起層層青蒼。

如月色凝成的露珠,滴成期望的

綠葉,在原野上叢叢開放。

一葉扁舟,你釣起幾重碧浪?

鶯花海中,你掬起幾捧紅香?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條楚國的畫廊。

是從江南蓮藕中抽出的纖絲,

還是鳥飛的弧線,給了你想象?

你是猝然止住飛翔的清風,

一陣歌聲的震顫,就使你複活。

是波浪遺失在沙灘的激情,

你拾到它,賦給它色彩,音響……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座自然神建造的廟堂。

奔虎、野鹿、麒麟、鳳凰,

它們和睦相處,在褐色原野上,

這是象征我們民族肌膚的原野啊,

吉祥容得下瘟神,凶惡能不吞食善良?

它們當中,還有翩翩起舞的少女,

她告誡邪惡?她訴說哀傷?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方中國的土壤。

穿過曆史的森林,越過榛莽,

越過流沙毒水,無女高丘,淫霧荒野,

芝蘭叢中,我把郢都的織匠造訪。

啊,巫鹹,你這遠古的神巫,

不要站在郢都城的門口,盤問我去向。

我不想找你占卜,預知明天的風雨,

我隻想從你的手中,找回一片枯黃的

曆史落葉,尋覓它逝去的翠光。

至於圖騰的語言,你不要告訴,

我是不肖子孫,蔑視神的力量!

啊,宓妃,你也不用從崦嵫山趕來,

谘逞你的美色,炫耀你的鳴璫。

你的美不能把我征服,我不愛罌栗,

因為它是鴉片,抽上它就麵瘦肌黃。

走開吧,宓妃,去和邪惡的人放蕩。

我隻想從遠古善美的花園裏,摘一朵

哪怕是一朵微末的矢車菊,

看她重新煥發出生命,純潔,芳香。

好哇,屈原,我崇敬的詩人,

你來得多巧!請領我去找尋

那個美的創造者,在您的故鄉。

我想,郢都的織匠定是你的朋友,

不然,芰荷芙蓉,又怎能製成你的衣裳?

他的金梭,你的彩筆,兩隻長槳,

劃著美的輕舟,衝破死海中重重險浪。

織,在血海中,在風雪裏,在焦土上,

應和著鹿鳴呦呦,戰車轔轔,雷電交響。

曆史,在紡輪上沉重地轉動、轉動,

紡輪,浸著曆史的血,透出殷紅的光。

在邪惡的氛圍中,刻意創造美,

遠古的織匠啊,你織著自己的形象。

采桑女羅敷,給了你春天的色彩,

織進她的豆蔻年華,天然模樣。

湘水女神,給了你嫋嫋秋風,

織進她純真的思戀,紫色的惆悵。

我尊敬的遠古織匠啊,

盡管你們生命如沉默的秋蟲,

黃昏的原野有漸漸逼近的荒涼。

但你們創造的熱情卻如鵬鳥騰飛,

怒觸冥頑的冰山,將蕙風花雨搖蕩。

織,把屈原的憤怒織成熾烈的深紅,

織,把人民的痛苦織成凝重的土黃。

借荊山上美玉的碧色,織出你的意誌,

把兵燹中殘存的青鳥,織成你的向往。

啊,這是在織美麗的絲綢嗎?

不!是在織中華民族的形象!

那是誰的駝隊?踏著風雪茫茫。

駝鈴,敲垮了冰山,敲退了萬裏寒霜。

那是誰?揚起中華古國的獵獵旗旌,

穿過沙漠的海市,衝破虎豹的驛站,

將半個地球的國家門環叩響!

啊,多麼神奇,多麼輝煌,

中國第一條通向世界的友誼之路,

竟是那些平凡的織匠,拋著他們的

金梭織出,織得那樣寬廣!

當驃悍的日耳曼人,精明的土耳其人,

摸一把絲綢,像摸到溫柔的月光,

他們怎不把執劍的手向蒼穹舉起,

勒住嘶風馬,凝視遙遠的東方。

看到絲綢上繡出的虯龍丹鳳,

中國的形象,便在他們眼前飛翔。

它們騰飛的舞姿,昭示一個勤勞的民族,

它們絢麗的鱗毛,不正是華夏智慧的閃光?!

啊!豔麗的中國絲綢,如百花在西域盛開,

引得多少蜂蝶,為它沉醉,為它輕狂。

但是,創造與毀滅交織的國度啊,

勤勞的織匠織得出錦繡,卻織不出血漿。

敗血的皇家額頭上陰沉的皺紋,

化成經緯,和潔白的蠶絲一起混紡。

絲綢從此暗淡了,織匠的悲憤,

凝成一輪明月,照著瘦綠殘紅的夜郎。

金梭將一疊疊悲慘的歲月,

織成泣淚的牡丹,在血泊中開放。

暮砧聲聲,寒衣處處催刀尺,絲綢啊,

你織盡多少民女的哀訴,眼淚行行,

豈知塞外征人,早成白骨,爛了衷腸;

瑤台隱隱,雲想衣裳花想容,絲綢啊,

你織出多少貴妃的香巾仙袂,錦裘繡帳,

皇帝老兒為她消魂,哪顧得白發蒼蒼!

啊,戰爭、徭役、荒淫、腐敗,

像一隻隻禿鷲,在絲綢上兜起風霜。

產生美的國度,美被褻瀆,

織匠啊,你怎不痛斷肝腸?

但是,誰能說蠶娘們從心中抽出的彩絲,

不能織一根絞索,套往凶惡的豺狼?

它們雖織過陪葬木俑身上的彩衣,

然而也織成純白的絲絹,讓三閭大夫

在上麵書寫他憤怒的篇章;

它們雖織過少女的纖繩,在運河岸上

拉著隋煬帝載滿罪惡的畫舫,

然而也織成陳勝、吳廣的造反大旗,

迎著飆風,在天地間永遠飄揚!

今天,麵對這些死溪裏開放的鮮花,

我激憤,為我炎黃;我驕傲,為我炎黃。

時間的深淵裏埋藏著美,同腐臭一起,

死亡的幽壑裏鎖著丹鳳,她終於朝陽。

翱翔吧,丹鳳,這是你的時代,

等著你的不是地獄,你飛在天堂的路上!

還要為織匠招魂麼?不!不要將

薤露歌高唱,織匠沒有死,他的血

不正在流貫我們每個人的心髒?

我們就是美的創造者,我們就是織匠!

來呀,朋友們,快開動我們的紡織機,

織出嶄新的中國絲綢,民族新妝。

織!但我們決不再織蒲團,

放在神龕下麵,承受蒙昧、無知、惆悵,

我們要為日夜夢想飛騰的祖國

織一麵大帆,去戰勝驚濤駭浪!

織!但我們決不再織纖繩,

讓它拉著苦難,穿過迷穀、險灘、霧瘴。

我們要為華夏,織出一條光明大道,

請羲和駕著太陽飛奔,從東方,到西方。

織啊!織啊!織啊!

我們織出的中國絲綢,

決不再是死溪裏開放的鮮花,

用芬芳遮掩腐爛,用豔麗覆蓋死亡。

它是一塊明淨的天空,陰霾和毒霧

永不能阻遏蔚藍與橘紅的交響;

它是一方彩色的原野,我們的祖國

從翠綠叢中崛起,放射出生命強光!

1982.5.17初稿於荊州

1982.8.12改於武漢梨園

§§§第71章 長 江 情 思

岩石是沉默的,

因為它沒有生命;

我對長江的愛也是沉默的,

這是因為我對它的戀情

太深太深。

長江啊,在你兩岸的青楓林裏,

繁衍出多少純樸的子民?

由於是吮吸你飽滿的乳汁,

他們血管中都奔流著優美的感情。

我有幸在你一條支流的邊上降臨人世,

呱呱墜地,就聞到你波濤遠蕩的芳芬。

但在我整個天青色的童年裏,

都未能親睹你紅勝火的江花。

隻是在遷徙的大雁的嘴中,

才知道你吸引了所有向往溫暖的精靈。

在一個雁翅滑落寒秋的黃昏,

我終於來到你岸邊的一座古鎮。

立刻,一幅神奇的巨畫在我眼前展開:

蒼茫無際,分不清太陽是升起還是降落,

煙村與城市,都在殷紅的波濤中沉浸。

在這裏,仿佛我故鄉瓦楞上的小草,

也能長成支撐蒼穹的大樹;

喝一口長江水,仿佛那些佝僂的背脊,

會重新挺起,變成力可拔山的巨人。

從此,隻要我來到長江之濱,

總禁不住心潮澎湃,想象飛騰。

總禁不住低聲地,低聲地

把長江詢問:

長江啊,請告訴我,

你這一條誕生於冰窟的大江,

怎樣撕裂亂山,從酷寒流向陽春?

你兩岸眾多的古蓮子一樣的灣落,

何處是大禹曾經駐足的煙村?

萬川疏鑿,眾水爭赴,

深沉的偉力呀

是怎樣劈開雄險的夔門?

啊,還有我們佩著陸離長劍的屈原,

怎樣逡巡於你的岸邊,傾訴他的悲憤?

在他聽來,你的每一疊波濤的喧響,

都是如此懾人心魄的壯麗鄉音。

綠葉素榮的桔樹,美好高潔的秋蘭,

他歌頌的都是你孕育的麗質繽紛。

當夷陵之戰的血漿漂紅了下遊的群山,

美玉陷進汙泥,鴟梟獨占芳林,

長江啊,他感到你蒙受了極大的恥辱,

一顆衰竭的心哪再經得起地陷天傾?

縱身一跳,他芬芳的詩韻

化作你波間的萬千遊魚,

美麗的中華鱘,至今是世界珍品。

長江啊,還請你告訴我,

如今,我該去哪裏追尋

杜甫的孤舟,李白的小艇?

那兩岸啼不住的猿聲,

早已隨無邊落木在三春的桃汛裏沉泯。

琵琶女的幽怨,

也不再在蕭瑟的江麵徘徊,

黃蘆苦竹,一樣能吹奏亮曲柔音。

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

生死共你的波浪,該有多少謫客遷臣?

醉岸上的繁花,捉水中的明月,

生當你的歌手,死作你的精英。

友麋鹿而餐秋菊,卻不忘兼濟天下,

長江啊,沒有你,怎麼能產生

如此曠達的詩人?

維舟三峽,我們雖再也不能聽到

那深勒進纖夫肩胛的舊日灘聲,

但是,長江啊,我們深知

在你氣勢驚天的淘沙大浪中,

我們曆代該有多少弄潮兒

借你的靈動,建樹了他們

無比崇高的人品!

不止一次,或泛輕舟,或登遊輪,

我航行於你玫瑰色的波心。

你的兩岸雖沒有紫色的葡萄園,

卻有淳樸的鄉風,人間的奇景。

蜀國鑿道,巴人懸棺,

雖然罩人以神秘的靈氛,

但你的被巨大風車推動的曆史

卻在村姑的山歌中,變成緋紅的愛情。

現在,這曆史又變成了

葛洲壩的二十七孔排簫,

無論桃花汛中,還是芙蓉浪裏,

它都在不懈地吹奏我們時代強音!

巫山之巫,再不能用蓍草

預卜神女風鬟霧鬟的青春了;

葛洲之葛,又怎能放出長藤,

挽住我們大江湧向世界的黎明?

讓祭祠的龍舟千百次攪起江南的激情吧,

飛棹處,過罷孤山有莫愁;

任紫燕的紅尾殷勤地剪開四月的煙雨吧,

金山寺沒有了法海,寒山寺的鍾聲

隻是把魚米鄉的寧靜捎給遊人。

長江啊,你洶湧的波濤不但孕育了人傑,

你桔色的江花,更是萬裏地靈鋪錦。

淘金沙,攬樂山,錦江春色來天地;

過紅岩,下赤壁,天低吳楚石頭城!

你彙聚每一條波浪,哪怕一條細微的澗水,

也帶著強烈的中國色彩,

你注入變幻莫測的太平洋,

在那裏,你際會世界的風雲!

長江啊,我的長江,

你就是這樣奔流到海,石破天驚!

那些被艄工大櫓搖得滾圓的歲月,

在堅硬的岩石上留下深深印痕。

從遙遠的雪線傾瀉而下的洪流,

擊潰了怯懦者的夢,

撞碎了蓮花似的雲。

每一次,遨遊於你浩淼的煙波,

我都會想起另一條長江,並充滿歡欣。

那一條長江,同你一樣

有著響遏行雲的粗獷船歌,

壓伏了波浪,吸幹了雷鳴。

有著歡欣閃電的縞素江鷗,

做我們征帆的明亮的眼睛。

有著寬廣無比的胸懷,不用錨鏈

鎖住詈罵,卻把激情緊握手心。

有著火焰在浪尖閃爍,它萬裏衝刺,

不為走向浮雕,而是要洗淨乾坤!

長江啊,那一條與你媲美的大江

正是我們炎黃子孫創造的激情

每一個祖國的赤子,向著既定的方向,

無數涓涓細流,必彙成洪波萬頃。

血流於斯,汗流於斯,情彙於斯,

不舍晝夜的奔流啊,一年多少春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