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雲沉吟片刻,說道:“此事不好斷言。不過依我看來,若無必勝把握,金人當也不致輕易南犯。隻是這村子地處淮水之畔,離邊界太近,怕隻怕小隊金兵過來,搶劫擄掠,滋擾生事。”
李竹山和兒子在這洪塘村相依為命,常自擔心金兵大舉南下,這時聽他如此說,便放下了心,說道:“小隊金兵前來生事,這倒不用擔心。這裏洪澤湖丹山之上,住有許多道士,他們武功高強,行俠仗義。以前小隊金兵常常過來,每次都是丹山上的道士將之殺退。這麼經過幾次之後,金兵倒也不敢輕易來犯。村裏的人都說,這丹山道士是神仙降臨,來庇佑我們洪塘村的。”
秦若雲此前在附近逗留,已聽說過洪澤湖丹山道士,知這丹山派是當今武林的一大門派,實力僅次於少林,便點了點頭,道:“那便甚好。俠士仗義為民,原堪令人敬佩。”見李竹山欲言又止,便道:“李兄,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隻要不違天道,我無有不允。”
李竹山忙道:“是,是。嗯,事情是這樣的,說起來,那也……那也……唉,總之也怨不得誰……”秦若雲微覺好奇,並不出言,靜待他述說。李竹山又吞吞吐吐了好半響,才道:“嗯,此事其實是個誤會。不久之前,丹山派的一位玄藍道長,失手將小兒打得重傷……”
秦若雲此言入耳,不禁微感詫異,脫口道:“什麼?”李竹山道:“先生不必奇怪,我已說過,此事是個誤會。那位玄藍道長一向人很正直,隻是性子有些暴躁,想來是因小兒頑皮,而他那會兒正好喝醉了酒,總之我對他絕無怨怪之意。而且丹山派的掌門道長已重責過他,還親自前來道歉慰問。嗯,當時……當時是小兒在村裏見到了他,上前跟他說話,他一腳將小兒踢得重傷。我找到小兒之時,他已然昏死過去。我憂急如焚,急忙抱著他去找大夫,可是還在半路,他便斷了氣。當時我也不想活了,哭也哭不出來,便隻呆呆的抱著他坐在路邊,覺得他身子一點一點的冷去。可是奇怪之極的事發生了,天空中忽然閃過幾道閃電,跟著傳下幾聲淒厲之極的慘叫,便在此時,小兒竟然幾聲咳嗽,叫出聲來:‘爹爹,我痛,我痛!’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真真切切,他確實又活了過來,傷勢雖重,但數日之間,竟也完全好了。咦,先生,你……你……怎麼了?”
原來他見秦若雲聽著聽著,忽然麵色大變,似乎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目中更有淚光閃動。秦若雲伸袖抹了抹眼眶,說道:“李兄,你說下去,後來……後來怎樣?”李竹山微覺奇怪,續道:“後來嘛,倒也沒什麼異狀,小兒好了之後,跟以前完全一樣,嗯,隻是對收拾山河的國家大事,更加熱心了,家中一有客來,便纏著人家問東問西,便如先生今日前來一般。”
秦若雲聽到這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之中顯得又是寬慰,又是愉悅。李竹山也看了出來,但心頭的沉重之感,並不減少,續道:“小兒雖然並無異狀,但我始終不能放心,生怕他是被什麼妖魔附體。因為我當日聽得天空中的幾聲慘叫,實是淒厲無比,便似……便似妖魔臨到末日一般。因此上我求了不少江湖術士、算命先生,請他們察看小兒情狀,更請他們算命卜卦,瞧一瞧小兒日後怎樣。先生,你的神技遠近聞名,還清……”
他話未說完,秦若雲已忍不住嗬嗬嗬的笑了出來。她這時自然早已知道,這小孩便是苦尋不獲的魏濤托世之人。魏濤當日降生,本是出於倉促,居然陰差陽錯,靈魂進入了一個將死的小孩體內。自己隻尋找出世不久的嬰孩,自然苦無結果。這真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她笑嘻嘻的道:“李兄,大喜,大喜!”
李竹山先是一愕,隨即喜道:“先生是說,此事並無凶兆,小兒日後也得平安無事麼?”秦若雲自然不能講出實情,便道:“李兄,我一直在尋找紫微星下凡之人,此事你自然知道。而照你所言,這孩子多半是我要尋找之人了。我瞧他定然前程遠大,將來幹出一番偉業。”李竹山隻求兒子平安喜樂,至於偉業什麼的,卻並不熱心,但聽得兒子是星宿下凡,自也不禁高興。秦若雲道:“究竟是與不是,待我以仙眼鑒別,便知端的。李兄,咱們這便去瞧他一眼如何?如他果然是星宿下凡,那我……那我當以仙法渡濟其身,令他以後逢難呈祥,百邪不侵。”
她此番尋找魏濤,原是決定以仙力渡濟其身,令他在凡間少經劫難,至於不顧那位大仙告誡而幹犯天威,那是全然不管不顧了,這時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又是驕傲,又是淒涼,心道:“你能為了我什麼也不顧,我便也能為了你什麼也不顧,一切的惡果,便都由我來承受好了。”她和魏濤一般,相處日久,便自情愫暗生,所不同的是,魏濤自己全然不明。她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愛上了那個生在二十一世紀的熱血少年。自凡人而成仙,修煉過程中須摒絕七情六欲,成仙之後更不得妄動凡念,否則輕則修為盡喪,降為凡人,重則天威震怒,魂飛破滅。她自小時開始修煉,師父便每日諄諄告誡,她也一直深自戒之,然而神仙本質上亦為凡人,****之念,與生俱來,可壓製而不可絕滅,是以一旦動情,便也如初墜情網的多情少女一般,可以為了心上人犧牲一切。
李竹山聽她說能令兒子百邪不侵,自是熱切,但也瞧出了她神色黯然,近於淒涼。他正欲發話,忽然那小孩的聲音在背後說道:“不!我不要什麼仙法相助。一來我不相信,二來就算這是真的,那也……那也……我要長大之後,憑著自己的本事打金人,就像嶽爺爺那樣,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秦若雲和李竹山轉過身來,見他兩個小拳頭緊緊握著,小臉兒微揚,望著天邊明月。這一晚正當十五,皎潔的月光照在他臉上,隱隱現出一層聖潔的光輝,那顯是他的心中充滿了一種無比虔誠的信仰之故。他隨即笑著向秦若雲道:“先生,我說這些話,你別生氣。你是個大有見識之人,不會惱我的,是嗎?”
秦若雲趁他仰望明月,思發壯懷之際,已用“仙眼通”察看了他魂魄,確知有這小孩果然便是魏濤托世,見他英雄好漢之心如此強烈,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說道:“那你以後劫難重重,曆經無數艱難險阻,也不害怕嗎?”
那小孩毫不猶豫的道:“不怕!這世上無論幹什麼事,總會遇到困難。我想……一個人既然來到世上,就要自……自……嗯,是了,是自強不息,打敗遇到的……遇到的難事,去辦成自己想幹的事,這樣才活得有意義,先生你說是嗎?”
他這幾句話雖然有些辭不達意,但倒也甚有道理。秦若雲心中一動,登時想想起了魏濤贈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這世上的事要想辦成辦好,又有哪一件一帆風順?障礙阻難,原是必然,一個人艱苦奮鬥而致成功,那才是人生真諦!”她心中矍然而悟:“是了,他還是他,還是那個豪邁磊落、勇往無前的他!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又何須執著,逆天意而行?”霎時之間,心中一片明澈,更十分輕鬆。李竹山適才見他神情有異,隻道她有難言之隱,這時也道:“既是小兒執意不願,那先生也不必為了他勞心費神。自然,先生這番盛情,我和小兒都是極為感激的。時候不早,咱們早些歇息吧。”當下那小孩踩滅柴火,三人回入屋中。那小孩跟爹爹同睡一鋪,秦若雲則睡在那小孩的床上。
那小孩沾枕之後,不久便即入睡。睡夢中隻見自己身披戰甲,騎馬持槍,馳騁於戰陣之中,隻殺得金兵丟盔棄甲,人仰馬翻。秦若雲卻思前想後,難以成眠,既感欣喜,複有些惆悵。她時而微笑,時而歎息,輾轉反側不已,直到夜半已過,這才逐漸睡去。
她是仙人之身,每日隻睡一兩個時辰便夠。醒來之後,但聽得李竹山和那小孩鼻息沉沉,睡得正酣。他輕輕起身,走到院中。
但見月亮斜懸西麵天空,天色將明。她心想:“該當為他取個什麼名字呢?他的原來叫做‘魏濤’,大約是取“巍巍波濤,連天疊湧”之意,那是氣勢宏偉的好口彩,但“李濤”一名,就變得平平無奇。”心下沉吟,緩緩踱著步子。抬頭一望,隻見幾點疏星嵌於夜空之中,熠熠生輝,令人心懷一暢。驀地裏腦際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名字,心中一喜,脫口而出:“對,就是這樣!”
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怎麼?”正是那小孩。秦若雲一笑,說道:“是被我吵醒的吧。”那小孩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醒的。先生適才想說什麼?”秦若雲道:“我給你取好了名字。”那小孩喜道:“哦,快說,快說。先生取的名字定然是好的。”秦若雲道:“便叫做李夲,字晨星如何?”說著蹲下身來,在地上用手指寫了“夲”和“晨星”三字。“夲”與“濤”同音,古書中有“左視右顧,莫得而夲”之句,是以“夲”字含有“快速前進,雷厲風行”之意,“晨星”則指“晨星朗朗,朝氣盈盈”。古人取名,講究名與字相合,或互為映襯,或互為表裏。“晨星”蘊含朝氣,進而盈盈則“夲”,暗喻名字的主人逐步顯達,成就大事。再者,“夲”字略顯生僻,配以平易淺白的“晨星”二字,那便相得益彰。
那小孩默念道:“李夲,字晨星,那是什麼意思?晨星,晨星,是說早晨的星星麼?”不禁抬目天空,去瞧那幾顆“晨星”。張士文微笑道:“等你以後長大了,自然便知。”
那小孩道:“嗯,先生所取的名字,我信得過,一定是好名字!”突然“唔”的一聲歡呼,跳了起來,叫道:“我有名字啦!我有名字啦!”原來他自小沒有名字,又為了七歲之時發生的一件事,與村裏年齡相若的小孩們不和,那些小孩便常以此取笑他,甚至叫他“小雜種”。在他心中,實是以沒有名字為恥,這時突然有了名字,而且是一個他認為大有本事的“半仙”所取,怎不令他心花怒放?
隻是這麼一來,便將他爹爹吵醒了。
李竹山得知兒子有了名字,甚是歡喜,向秦若雲連連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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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後,秦若雲心想此間情事已了,便不宜在此多待,再者仙額日漸消耗,該當立即起行回高宗朝,也免得師兄多所牽掛,於是起身告辭。那小孩依依不舍,頗感失落。秦若雲其實也甚不舍,但也隻有硬起心腸出門。來到曠野無人之處,便即飛升上天,往高宗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