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李晨星送走客人,又坐在門口發了會兒呆,才回來幫著父親張羅漁網器械,欲到湖中打漁。這是村中每家每戶的生計所在,洪澤湖中水產豐盛,是以村中日子,過得倒也富足。眾村民所以留在這邊地不走,除了留戀故居之外,也正是為此緣故。父子倆正自張羅,忽然間一陣北風吹過,天空中陰雲四合,便似要下雨的模樣。李竹山道:“天氣變得好快,隻怕是那位秦半仙一離此地,天象才變。唉,孩兒,我說你太也固執,先生說以仙法令你百邪不侵,雖未必是真,但他大有神通,想必也有些道理。”李晨星笑道:“爹爹,第一,我已有了名字,你該叫我‘晨星’。第二,我說不是我固執,而是您老人家固執才對。爹爹,咱們話先說到頭裏,那位先生既說我是星宿下凡,你也該放心了,以後可別在找人給我算命了。咱們辛辛苦苦打漁賣錢,怎能老花在那種無聊事上?”李竹山哈哈笑道:“是是是,你總是有理。今兒天氣不好,咱們就不出去啦。你快去換上棉衣,免得著了涼。”李晨星雖然不願,但還是依言去屋中換了棉衣,出來時卻拿了雨傘,提著酒葫蘆,說道:“爹爹,你的酒快沒了。天氣寒了,我去給你打點酒吧。”李竹山得知兒子無事之後,一直心情暢快,便道:“好,今兒中午咱們吃紅燒魚。你快去快回,見了村裏的小孩,別跟他們糾纏。”李晨星應了一聲,哼著小曲出門。村中隻南頭有一家小酒店,李晨星剛到得店中,便淅瀝淅瀝的下起雨來。隻見小店中冷冷清清,隻有兩個客人。一個是白須白發的老者,他麵前桌上有酒無菜,飲酒之餘,不時大聲咳嗽。另一人卻是個滿臉橫肉,紮髯叢生的大漢,兩頰上各有一道暗紅色的粗大刀疤,模樣甚是怕人。他與那老者隔著幾張桌子,麵前桌上擺滿了菜肴,正自大吃大喝。李晨星在村中從未見過這兩個人人,料想是過路的行人,見那大漢形容可怖,不禁有些害怕,當下將酒葫蘆交給店老板,又遞過銅錢,說道:“老板,勞您駕,給打一葫蘆酒,酒味要跟以前相同的。”那店老板點了點頭,也不多說,徑去打酒。便在此時,店門口走進一人。李晨星扭頭看去,喜道:“張先生,是你!”那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名叫張士文,便是鎮上的說書先生。李晨星隨父親去鎮上賣魚,常茶館聽他說書,他的零花錢大半都是投入了張士文講書時麵前所擺的錢筒之中。張士文對他也頗有印象,笑道:“嗯,你常常去聽我講書。你是洪塘村的?”李晨星笑著點頭,這時店老板打了酒出來,說道:“孩子,你的酒來啦。”李晨星上前接過酒葫蘆,笑道:“老板,我已有名字啦,叫做李晨星,好聽嗎?”店老板嗯了一聲,便去招呼張士文,顯然對他名字好不好聽,漠不關心。李晨星微感失望,走到張士文桌前坐了下來。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晨星朗朗,朝氣盈盈!‘李晨星’,嗯,好名字!”李晨星轉過頭去,隻見那個白須白發的老人臉上麵帶微笑,正自望著自己。他聽這老人稱讚自己名字,心中極是高興,卻又微感害羞,笑了笑,說道:“謝謝你,老伯伯!”心想:“‘晨星朗朗,朝氣盈盈’,那是什麼意思?嗯,我記下這句話,以後自然知道。”向張士文道:“張先生,你怎地到了村中?”他以前每次去聽書,都想找這位故事講得十分動聽的張先生請教攀談,但每次均不得其便,這時在這村中偶遇,不禁甚是歡喜。原來張士文本為江北人士,多年之前全家被金兵殺害,獨自一人逃到淮南來謀生。日前是他父母妻兒的周年祭,便過江去拜祭。今日返程之中,路過洪塘村。李晨星聽了他遭遇,同情之餘,更對金兵恨得牙癢癢的。張士文神色黯然,歎了口氣,忽然仰頭唱道:“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唱得是辛棄疾的一首《菩薩蠻》。李晨星但聽他唱得悲涼愁苦,忍不住便要落淚,那老人更是連聲咳嗽,似乎也頗受震動。李晨星之前曾聽他唱過嶽飛的《滿江紅》、《小重山》等詞,那都是慷慨激昂,令人熱血如沸之作,不禁問道:“先生,你唱得是什麼?跟以前所唱的大不相同啊。”張士文歎道:“那是已故大詞人辛棄疾的詞。他老人家文武雙全,一生夢想著收複失地,卻終於壯誌難酬,含恨而終。這首詞便是寫得他老人家憂憤國事,卻又哀愁無奈的情懷。恢複河山,唉,卻不何時方得恢複河山?”李晨星默然不語,但隨即昂然道:“先生,你放心,等我長大了,學了本事,定當殺光金人,給你報仇!”張士文忽聽他一個小小孩童說出這等話來,不禁一愕,但隨即也頗振奮,喜道:“好,好!你有這等誌向,那便很好。我也盼你早日長大,驅逐金賊,還我河山!”便在此時,忽聽得鄰桌那貌相凶惡的大漢哧的一聲冷笑。李晨星轉頭瞧去,隻見他仍是據桌大飲大嚼,臉上滿是輕蔑之態,不由得心中討厭,臉上露出怒色。張士文低聲說道:“晨星,別去瞧他。”隻聽得窗外雨聲已停,轉頭一望,不禁一怔,但見外麵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時,雨竟變成了雪。但還是說道:“好啦,雨變為雪,行路就方便得多。咱們這便走吧。你出來這麼久,也別讓你爹爹擔心。”說完付了酒錢,拉起李晨星,便向門外走去。不料那大漢不知何時已堵在了門口。隻見他坐於椅中,仰頭向天,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大咧咧的傲慢神氣,顯是來勢不善。李晨星瞧得心頭火起,上前一步,說道:“喂,這位先生要出店,你讓……”一句話沒說完,張士文已將他拉在身後,低聲道:“你別說話,我來應付。”上前抱拳道:“這位壯士,勞駕讓一讓,在下要出店。”那大漢鼻孔中哼了一聲,道:“你可知我是誰?”張士文道:“在下不知。”那大漢道:“好,我來告訴你,我便是大金國第一高手完顏霸的大弟子,是個金人。嘿嘿!你適才胡言亂語,說什麼‘驅逐金賊’,好,你現下便來驅逐一下試試!”張士文心下一驚,一聽對方是金人,不自禁地痛恨憎惡,但礙於對方威勢,隻得說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還祈壯士見諒。”那大漢蔑然道:“你要出店,那也不難。從我胯下鑽過去吧。”說著揚了揚腿。張士文再也忍耐不住,戟指怒目,罵道:“蠻夷之輩,欺人太甚!你金人侵我國土,辱我百姓,原非今日起始。哼!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大宋子民!”那大漢嘿嘿冷笑,說道:“好,你倒是宋人之中挺有骨氣的一個,若在平時,饒你一命又何妨?隻是老子這幾日行道不順,心情不大好,隻好拿你祭祭刀了。”說著拔出長刀,站起了身。張士文早將性命置之度外,隻見那大漢桀桀怪笑,刀鋒上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向自己逼了過來,仍是向他怒目而視。這時那店老板早已嚇得麵如土色,縮在角落裏簌簌發抖。那老者卻仍神色自若,自斟自飲。突然之間,一個瘦小的身影一晃,抱住了那大漢的腿,正是李晨星。他急叫道:“先生快走!快走!”那大漢大怒,喝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煩了!”抓住他後頸一提,便往地下摔去。張士文啊的一聲驚呼,不忍猝睹。便在此時,一個人影快如閃電般一閃。張士文定睛看時,隻見李晨星已被那老者抱在懷中。他雖是個讀書人,卻也知道這一下是極高明的武功,那麼眼前這老者必是武林高手無疑,不禁心中浮起了一絲指望。那老者抱著李晨星,冷冷地瞧著那大漢。那大漢虛劈一刀,滿臉悍惡之色,厲聲道:“老賊,壞了我們大事,又一路折磨大爺,這會兒終於出手了!”那老者並不答話,放下李晨星,又坐回椅中,倒了碗酒,一口喝幹,笑著向李晨星道:“小晨星,剛才害怕嗎?”李晨星剛才實在頗為害怕,這時一顆心還在怦怦大跳,卻仍強顏笑道:“不怕!老伯伯,你剛才這一下是很高明的武功吧。我們這兒丹山上的道士也都會武功,不過我想他們一定沒你高明。”那老者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怎麼高明。”突然又是一陣大咳,忙倒了碗酒,一口喝幹,似乎這酒是鎮咳良藥一般。他向那大漢瞧了一眼,淡淡地道:“你方才說,你是完顏霸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