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無措的孤獨。
除了留下幾個子女,母親走得如此幹淨。
實際上幼時的自己並不太懂何謂苦難。盡管失去母親的生活是顛沛流離的,盡管受盡世人的冷漠和白眼,但至少那八十年代的童年並沒有讓我經曆饑餓和寒冷的煎熬。人的耐受力從來都比想象中的更強大,而支撐這強大的,僅僅是習慣而已。譬如我,習慣是棵草,再強大的風暴過後,我依然能平靜地成長,即便注定長不成一棵大樹。
隻是,也注定有貫穿一世的憂傷。從幼時懵懂的憂傷到長大後的清晰明了,那失去母親及隨之帶來的傷痛便深深地融進那逝去的女子留下的這副血肉之軀。她因此而敏感脆弱,因此有著性情方麵的缺陷,並有點與這繽紛世界格格不入,顯得孤僻而怪誕。偶爾,也會想起那似乎從未謀麵過的母親,偶爾會想流淚,流淚時也會抬頭看天,天空那麼大,確實能夠包容生活裏所有的委屈。
隻是孤獨,永遠排解不了的孤獨,從母親入土的那一刻起便銷魂蝕骨。我不太懂如魚得水地與人相處,不會更好地用語言或其他方式正確地表達或偽裝自己,幾乎隻會與大自然和文字相處,安靜得就像一棵植物,也平凡得就是一棵遍地可見的草。所幸的是,還能順利地接受點教育,所幸文字和書本能多多少少豐富一個人的內心,我還算沒有過於扭曲地成長。
長大,呆在一個還算喜歡的城市,盡力跟進時代,融入當下的生活。平淡且還算順利地工作、戀愛、結婚、生子,依據自己的性格收獲理所當然的人生。過去、再過去的記憶,恍若隔世。
母親與我這世的緣分,就這樣盡了?而此時的我,正好健康地活到了她去時的年紀。三十多歲,還不算老。跟多數女子一樣,我在這個世界裏哭或者笑,該吃吃該睡睡,或者追求一些可望不可即的夢想,融入物欲橫流的人潮。也喜歡穿衣打扮、談情說愛,然後繁衍子嗣。而我的母
親,在我黯淡間或鮮活的光陰裏已與土地融為一體。
我有時候好奇她到底長什麼樣?在感念她的某一天,我突然覺得,我,也許就是她,尤其是在自己也做了一個小女孩的母親後,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我覺得自己那懵懂天真的女兒就是曾經幼年的我,而此時的我,就是我兒時的母親。隻是這個母親不是個疾病纏身的農婦,不是個沒摸過書本的莊稼人,不是個隻活了三十多歲且從未走出過窮鄉僻壤的上上個世紀常見的故事。這個母親實際上仍然是那個母親,有著善良淳樸的本性,隻是她在恒久的、日升月落的光陰裏成長了,並且顯得更年輕,也或許漂亮些了。她能識文斷字,且感情豐富,懂得怎樣享受生命,更懂得如何讓懷裏的小女孩在溫暖和愛的空氣裏成長,讓她長成更好的自己,成為更好的母親。
我因此不再懼怕孤獨。那曾經隨著冰雪融進血液裏的孤苦無依的寂寞已隨著生命的成熟而逐漸淡出。我甚至相信,曾經逝去的生命和生命裏曾經溫暖的親情也從未斷絕,好比那位算命老者所說,母親已投胎轉世,作為另一個全新的生命在這個世上延續。我不迷信,可我仍然不自禁地對那個似乎冥冥中存在的人兒產生絲絲溫情。我們身邊的人,男人、女人、小孩,也或許就是我們忘卻的時光中曾經關係密切的至親,或者友人。如此想來,我們心中還存在的某些人與人之間紛繁複雜的仇怨是否就應煙消雲散了?
至少,我曾自以為的命運的不公給我的種種傷害也不再耿耿於懷,每個生命不同的曆程都是一場精彩,猶如我現在就甘願自己是一棵默默享受陽光雨露的小草;如果遇到苦痛,我就抬頭看天,有天在,萬物生靈都會和諧平安。
哪怕是麵對病痛,或者死亡。生命的逝去不過是暫時的別離,而我與母親的緣分,又怎會是陰陽兩隔的無情?相信在世界的某一天、某個角落,我,或者是另一個我,總會遇到些似曾相識的麵孔;而埋藏在歲月裏的溫情,也會隨著靈魂深處的感知而源源不斷,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