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如村前的小河,日日流淌,永不停息。笑梅兄妹因父母亡故便沒能再上學,小學都沒有畢業便回了家,帶著家裏剩下的全部物產住到了他們的二叔家。住了兩年,笑梅出嫁,哥哥便自己出去打工了,因為他們的二叔家日子也過得很拮據。而那些所謂的“物產”,其實也不過是一兩頭豬幾隻雞之類的東西,房子倒是新蓋的,隻是僅蓋了個殼,裏麵空空的都沒有裝修,更沒有家具,甚至連水泥地板都沒有。我在許多年後去過一次,那時笑梅已出嫁,哥哥已過世,笑梅的爺爺奶奶已跟兩個兒子分家,孤零零的住在裏麵,沒有電燈,隻是火塘裏有火燒著,一屋子的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那個跟長媳吵了半輩子最終無人可吵的老人那時虛弱的躺在床上,不時的流鼻血,用渾濁的雙眼悲傷的看著她滿頭白發的丈夫舂苦蒿給她止血時虛弱的斥責,然後恐懼而哀傷的哭了起來。麵對死亡,誰不畏懼?可是死亡來臨,誰又能拒絕?那個貧苦一生的老婦在受盡病痛折磨之後,終於在一個雨夜得到解脫。老頭則跟著女兒生活去了,這對貧苦的夫妻養了三個兒子,卻都沒能改變貧苦的命運,一個女兒到嫁得好,生活寬裕,時常接濟她剩下的兩個哥哥。可再有心,能力畢竟有限,貧窮這兩個字,不知還要壓在這家人身上多久。這些都是後話。

笑梅的哥哥出事是在笑梅出嫁四五年後的事情,那時笑梅已育有一子,不時的會帶著她的丈夫和兒子回村探望她的叔叔們,於是我便見過幾次那個男人,憨厚而善良的模樣,在為人上深得村裏人的好評,隻是日子依然清貧。這可能也是笑梅後來出走的原因之一吧。笑梅的哥哥離世時十八九歲光景,是太過悲苦而短暫的一生,死於車禍。據說是在礦山打工,在搭礦車去買菜的山路上出了事,連人帶車掉下了山穀,帶回村時已是骨灰,孤零零的葬在他們家對麵的矮坡上。後來我回家看見那堆土,總覺得不像是真的。

也就是六七年的時間,對於笑梅來說,一切都毫無準備,突如其來,一連串的事情,聽起來都覺得像編故事。許多年後我與表姐在某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邊長椅上坐著談起她,滿眼哀傷,那麼多事情,放到誰身上都要崩潰的。可偏偏是笑梅,獨自扛住了一切,撕心裂肺的哭完了便安靜的繼續生活,沒有一蹶不振,也沒有像她的父母一樣選擇放棄生命。她的堅強和勇敢讓我生起深深的敬意,她的境遇和命運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陰影,又或者,隻是我們沒有看見。

她一直那麼健康而美麗的活著,並且還要活得更好,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笑梅在她第二個孩子周歲時不辭而別,丟給那安守本分的丈夫兩個幼小的孩子,自己去了大城市。或許是因為不想再窮苦的過下去,或許是想要看看外麵的世界,總之,她走了。

許多人責備她的硬心腸,可憐她的丈夫,可憐她的孩子。可若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年少如花的日子給了貧窮,給了一場接一場的變故,給了丈夫,給了孩子……十幾歲到二十幾歲,多少女孩子在上學在戀愛在父母的寵愛裏幸福而具體的生活,可是她的現實卻模糊得像個噩夢,曾擁有的一切在瞬間崩塌,然後下墜,不停的下墜,清醒時隻剩滿眼塵埃,倒希望真的隻是個噩夢呢!哪裏都沒有去過,什麼也沒有嚐試過,哪怕是在城裏打工的日子都沒有經曆過。多麼單薄的生命,沒有色彩,沒有生機,沒有希望,隻是大片大片灰暗的過往。

記得看過一個電影,女主角默然離開一直很相愛的丈夫,多年以後丈夫找到她,已是別人的太太,她說,生活本來很幸福,隻是看見別人有的東西自己沒有,次數多了就羨慕了,漸漸的就有了欲望,原本的幸福便顯得寒酸……比較產生了強烈的差距,讓自己看到了別人的現實與自己的現實是不一樣的。有時我們似乎很難去指責那些存著私心追尋自己的幸福的人,該怎麼給她們下定義:虛榮還是自私?其實,那也不過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評判別人的人生,而真正的現實是每個人都想要更好的或者充滿意義的活著。追尋幸福的意願是沒有錯的,隻是在這個過程裏,有些人因此而忽視或者無暇顧及別人的立場。於是便有那麼一些人的人生成了成就另外一些人的人生的犧牲品。笑梅的丈夫和孩子便是這樣,默然的成了陪襯。

笑梅回過小村,似乎是掙了些錢,回來把父母和哥哥的墳墓翻新了一番,立了氣派的石碑,做完這些便又走了。據說回來時漂亮而時髦。有人揣度她的職業,頗有微辭,年輕漂亮的女人,是非必然多了起來。畢竟,她才二十幾歲,相貌本來就好,身材纖細,再加上些精致的修飾,誰又會知道她曾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至於那段婚姻,沒有法律的認可,加上那個男人的憨厚,也就隻能這麼結束了。倒是小孩子,不知笑梅在大城市車水馬龍紛繁喧囂的清晨或者黃昏裏,有沒有想起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