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梅

散文

作者:張曉莉

笑梅出嫁的時候才十四歲。

準確的講,那不算出嫁,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掩麵相送,更不可能有法律上的任何程序。那時她的父母早已亡故,有一個哥哥,大她一歲。

於是,十四歲的時候,這個叫笑梅的姑娘跟一個長她十歲的男人走了。是的,跟著他走時,沒有人同意,也沒有人不同意,因為最有資格對她的婚事發表意見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而她唯一的哥哥,那年也隻有十五歲。

笑梅的父母是在她十二歲時離世的,不,不是一起,母親先去了,隔了半個月,父親便也跟著去了。

關於笑梅生長的地方,那是一個前有小河,背靠大山的小村落,零散地住著幾戶人家。沿河一片秧田,秧田就是專門種植稻穀幼苗的水田,全村的秧田都在那裏。每年春末,一丘丘秧田裏秧苗長得齊齊整整,那種清新的綠,沁人心脾。

田埂上有許多野花盛放,便有蝴蝶或者蜻蜓之類的小生物到處飛舞,傍晚還有田雞在水底嘎啦嘎啦叫個不停。田頭的栽秧果慢慢由綠變黃、再由黃變紅,秧草也越長越長的時候,夏天就要到來了,秧苗也差不多夠移栽進水田裏了。而笑梅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時節這樣的圖景裏喝下劇毒的農藥死去的。

那年我八九歲的樣子,跟著鄰家的姐姐去秧田裏放水。恰巧就是那天,記憶裏的陽光很炙熱,笑梅的母親就沮喪著臉從那秧田旁的水溝邊走了出來。鄰家姐姐跟她打招呼問好,她擺擺手,什麼也不說。然後聽到後麵有人追來,她的丈夫、孩子……應該還有其他身影,隻是記憶太模糊,已經想不起來。卻很真切的記得聽見有人喊:“快攔住她,別讓她走!”“得給她喝醋!”“味精!哪家有味精!”我那時不知道當時情形十萬火急,更不知道麵前那個女人已是喝了大半瓶農藥,隻是被那陣勢嚇壞了,便呆呆的站在那裏,看著鄰家姐姐用力將她攔下,然後那個女人的身子漸漸癱軟下去,最後坐到光潔而堅硬的路麵上,背靠著溝沿,一動不動。

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回家的,與笑梅家雖是同村,卻有一段距離。經過回家必經的那片小樹林時,盡覺得後背涼颼颼的,老想回頭張望,卻隻是不敢。可能那是幼小的自己第一次目睹變故與死亡,雖與自己無關,但那突如其來、無能為力的恐懼畢竟使我震顫。何況不幸的是笑梅,她屬虎,長我三歲,我們一同上過學,一起上山揀過菌子……

據說那個女人在幾個小時後死去了,死在了去醫院的路上。那時村裏還沒有通公路,連塵土飛揚的鄉村公路都沒有。哪家有人病了,都是找幾個村裏壯實的男人輪流背了去醫院。山路到不崎嶇,也不難走,隻是十幾公裏的距離耽擱時間。何況背著病人,而且一般需要送往醫院的人多半是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刻了,山裏人大多是舍不得也沒有錢花在醫院裏的。因此便有那麼些生命輸給了那條靜謐而蜿蜒似蛇的山路,生命畢竟太過脆弱。至於那些醋啊味精啊的,不知道他們從哪裏聽說的可以解藥毒,可事實證明,它們並沒有用。

關於笑梅母親的死,許多人說是窮苦給逼的,也有人說是跟婆婆常年吵架有關。那天也是,因吵架而置氣,於是想到了死。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因著一些瑣事便把所有的苦難和不幸聯係到了一起,然後走進了死胡同,一葉障目,就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那時她肯定沒有想到她女兒的美麗臉龐和兒子的乖巧懂事。要是她想到了,也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笑梅的母親被安葬在屋後的山上,自女人下葬以後,笑梅的父親便半癡了。時常什麼也不做,忽然的就想起來去墳前哭啊撓啊的。倒是可憐了那兄妹倆,又是拉又是勸的,不過始終是個壯年男人,又怎麼能拖拉得動,於是最後便隻剩了哭聲。後來沒多久,笑梅的父親便也死了。也是喝下她妻子喝的那種劇毒的農藥。笑梅的叔嬸們按照他生前的遺願,將他們夫妻合葬在了一起。按村裏老人的說法,人在三十幾歲死是最不吉利的,一定要火化,不然會出來害人,於是連女人的棺木都刨挖出來一同燒了。那時太小,聽大人說這些細節時害怕了好久,每天去上學經過那片秧田都走的很快,一個人時,都不敢朝他們家的方向多看一眼,自那以後,也不敢再去墳墓附近的樹林裏揀菌子。後來長大了懂得思考一些問題時,對笑梅的父母,總有些憤懣。覺得他們是活得自私而狹隘的人,就這麼撒手去了,兩個孩子怎麼辦呢?對笑梅,卻有些說不出的悲憫和感慨,多麼不幸的人生!短短的時間裏經曆了父母雙亡的變故,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遭的?小小的身軀從此失掉了依附的實體和靈魂,在現實裏從此變成一棵矮小孤單的野草,隨風搖曳。可是現實有時遠比我們能想得到的要殘忍得多,笑梅命運的不幸在哥哥出事時敲響了最強音。我似乎也由那時起開始相信奶奶常嘮叨的宿命:命裏該你的,逃不了,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