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這一具動物標本,根本不想躺在這兒任人擺布呀,如果可以,在這樣一個陽光嫵媚的冬日午後,這位目不識丁的鄉村老漢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扛著鋤頭去種地。
在咱娘精心照料下,咱爹休養到第三個月,身體逐漸康複,臉色也豐隆起來、紅潤起來,思謀著要回江川老家了,他大兒子卻態度強硬地要咱爹咱娘留下來,與我們生活在一起,這個孝順的大兒子要親自看住他爹,不許他抽煙、不許他喝酒,不許他種地,不許他喂雞……因為喝酒,因為種地,爹給這個原本風雨飄搖的家增添了經濟負擔,大兒子以此為藉口要挾他,不許他回老家。爹憋屈了!他心懷憂傷,迷失在這座與他無關的城市裏,他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望著密集的高樓,望著寬闊的馬路,望著車水馬龍,找不到任何方向。
也不與他大兒子抗爭,咱爹就指責咱娘做的飯菜鹽鹹鹽淡,指責咱娘端去給他吃藥的開水不是太燙就是太涼,另外他還指責全城人:為什麼要吃早點,我們農村人,隻吃兩餐,城裏人完全在浪費糧食!我知道:咱爹是想念他的一畝三分薄地,想念他的村莊,想念他那隻寄養在小囡家裏的大黑狗啦,每天對著他的大黑狗親昵地罵罵咧咧,每天坐在村頭的大香樟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虱子,是爹最大的夢想。
咱娘縱容著這個上門女婿的種種不近情理,托熟人在紅塔大道的小廣場上找到了一份清掃的工作,每天堅持上班,清掃那些退休老頭、退休老太太跳廣場舞留下的垃圾,順便收集可回收的廢棄物補貼家用。咱娘每天下班回來,還要給我們全家人做晚飯,這個家的大兒子和大兒子媳婦才開始創業,為了更美好的生活,他們每天來去匆匆地奔波著。
有一天,娘從垃圾桶旁邊給爹拾來一把二胡,據娘說:“一見到二胡,躺在沙發上的人一下子就跳起來了。”咱爹將這把潰不成軍——潰不成曲——的二胡敲敲打打,換了全部兩根弦,鼓搗了一整天,這把二胡就可以演奏啦,從此以後,我們 40平米的小家,就成了滇劇《小放羊》和花燈《七妹與蛇郎》的演出劇場。
等到我從嚴酷生活的縫隙裏側耳細聽,聽到咱爹的二胡旋律裏竟然參與了《梅花三弄》《康定情歌》《茉莉花》《走西口》這些歌曲的時候,眼前這位鄉村老漢已經進化成一名城市裏的園林工人了!在娘的竭力躥掇下,咱爹成了聶耳路上段從中醫院到會堂這片區的園林工,每天提一隻垃圾袋,拿一把火鉗將人行道上的白色垃圾撿起來、枯枝敗葉撿起來。這段路在盛夏時節緬桂花飄香,是一段非常唯美、非常詩意的路,我曾經想在這段路上擺一個書攤,結識各路熱愛書籍的英雄好漢,但是城管不讓。這段路上的體育館旁邊有一家五金店,這家店主與咱爹有著共同的愛好,他從不吝嗇把演奏二胡的精湛技藝傳教給咱爹,咱爹演奏二胡的水平,短時期內就突飛猛進,我代表我們一家人,向這家店主致以崇高的敬禮!
驕陽似火的七月,咱爹咆哮著說:這個城市熱得就像他用來烤煙的火爐房,他很有必要不穿鞋子上班,於是咱們家的上門女婿就赤著腳在聶耳路兩旁高大的緬桂花樹下,提著垃圾袋,提著火鉗,一邊打噴嚏,一邊聞著濃鬱的緬桂花香,頂著烈日工作了整整一個夏天,也就是在這個夏天,他學會了用二胡拉那首著名的曲子《常回家看看》。
頭頂這座城市的霓虹,拖一身疲憊,我擠 1路公交車回家,遠遠的,就看見我家一樓廚房溫暖的燈光,再走近些,二胡的旋律悠揚,還用說嗎?咱爹抱著他那把曾經是別人的二胡,用熟練的指法拉那曲《常回家看看》,迎著夜晚涼爽的風,我加快回家的步伐。家,是我停泊的港灣,家,是我憩息的地方!
自從我媽把我當成一瓢水潑出去之後,這瓢水壓根兒就不想隨波逐流,她用心經營著屬於自己的寒門小院,一晃十年,這瓢水不間斷地自我淨化,終於蛻變成一個真正成熟的女人啦。